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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古尼尔

作者:樟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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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火花 第十九章 有得有失

卷一 火花

第十九章 有得有失

一个纯种恶魔抓住莎乐美的手臂,半恶魔大喊道:“她已经不是奴隶!你有什么理由带走她?!你的行为严重违反法律!”
他只好继续前进。
杰罗姆慢吞吞地往一边看。莎乐美径直走过,泪水从木然的脸上滚下来。
杰罗姆从莎乐美的体温中汲取热量,一旦走上这条路,地面的生活就被新的章节所取代,而他豁出性命争取的答案也随之远逝。或许这样更理想,他忍不住想到,这样就不会有人受伤害,旧的伤口也不用重新绽开,不用被撒上盐烧灼。恐惧像所有面临重要决断的时刻一样找上他,一半显现为曼森的形象,一半属于黑暗中密布荆棘的道路。他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既然选择不多,就该服从直觉。
果实突然整个裂开,一道裂缝由内而外,被轻轻啄破,金属鸟喙探出来,张嘴发出一声乌鸦叫,把大家吓了一跳。果实原来是一枚鸟蛋。里面的家伙扯破柔软胎膜,蹒跚着破壳而出。体表的粘液一接触空气,变成缕缕轻烟;它理理柔韧的金属羽毛,不一会儿就试着扑腾双翼,跳跃几步,一下子飞起来。低空盘旋两圈,最后着陆在杰罗姆的脑袋上。
“走吧。”
泽德交叉双臂,低头沉思片刻。“无所谓多疑或轻信,生命本身自有其节律,单一学说不能涵盖多样化本身。”
“寻求者”发出的异光不断迫近,恶魔的身影在洞顶石笋间做短程滑行,不时像蝙蝠一样倒挂在石笋边缘休息片刻。杰罗姆自绝境中看到一丝希望:恶魔的体重和身体结构并不事宜飞行,刚刚的战斗一定消耗了巨大热量,让他强壮的身体也难消受。这样一来,自己受到的压力大大减轻,只要把刑讯者干掉,空中的恶魔怕要考虑逃跑了。
杰罗姆只听过恐怖的传闻。恶魔的刑室由刑讯专家控制,这些形象扭曲、诡异残暴的生物来自洞穴世界的最深处,据说拥有可怕的混沌力量,连纯种恶魔都对他们的折磨手段谈之变色。虽然久经战阵,杰罗姆从未见过他们的同类——同样是“据说”,活人的眼睛看不到他们。当然,现在传说至少被拆穿了一小半,杰罗姆确信自己还在喘气。
什么“石棉海”的汹涌暗流啦,什么冒着硫磺味、捞起来已经半熟的链鱼……他总会配合对方的节奏,不失时机地询问最惊险的部分,然后一边啜饮掺水的酒,一边若有若无地听着关于海面上的瀑布、和吞噬整个船队的巨大漩涡的扯谈。后来,这成了某种年轻人的消遣。那时他还不信神,野心勃勃地想要买下一个海中小岛,建造船坞和宫殿,用大海对面买来的混血美女充塞自己的后宫。
杰罗姆抓住机会,给自己补充一道“法术反转”——虽然能够承受的能量总和比“法术吸收”要少,但“法术反转”可将敌人的法术反弹回施法者身上。既然防御态势无法给强敌致命打击,杰罗姆决定立刻展开反击。即使死亡不可避免,敌人也要付出代价!
狂风乍起,“寻求者”被撕扯着推到破烂的车厢一角,整个人变成模糊一团,在车厢壁上摊开,不断朝四面流动。杰罗姆趁机攀上自己乘坐车厢的顶盖,头顶传来蝙蝠飞行的声响——假如蝙蝠的体积比两个人还大的话——同时大量魔法飞弹敲在他背上;巨大的阴影从上方掠过,一抬头,就望见低空盘旋的、恶魔的肉翅。
对常在战场出没的、不同种类的恶魔,杰罗姆可说了如指掌,这也是他在协会“命令者”队伍中的突出优势。作为一个合格的“命令者”,必须符合严苛条件:五年以上的职业军旅生涯,熟悉战斗指挥和组织艺术,同时具有中等偏上的施法能力,能够从容调度魔法和刀剑的持有者,并在实战中赢得过十次以上对恶魔的胜利。简单地说,协会对一线指挥的要求是“无所不能”。
不多久,屋里只剩下晕倒的公证人,和表情呆滞的泽德先生。
泽德叫来一个仆人,很快,几张大地图就在桌面上展开。关门之前,半恶魔看看高度专注的杰罗姆,发出一声隐约的低叹。
怀特说:“嘿!”
没有。
情况危急,杰罗姆激活了一道毫无杀伤力的小法术,“敲击术”。连接两节车厢的金属扣环,在颠簸中已变形松动,被“敲击术”进一步扭转损毁、发出“吱呀”怪叫、终于一分为二。虽然早有准备,杰罗姆仍在惯性作用下被抛到顶盖边缘;空中两个敌人一时没法改变飞行速度,不得不终止施法,被远远甩开一段。
“贡品……质地不错……”
跌跌撞撞跳下来,杰罗姆拉开车门,莎乐美已投入他怀抱。朱利安最喜欢嘲笑为女人打生打死的家伙,自己竟也成为其中之一……再次感叹世事难料,杰罗姆喘息着说:“不信我吗?”
虽然他挺后悔这决定,但眼前的景象的确十分罕见。
对方转而面对一旁的莎乐美,尖细的指甲抵住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
目前还在。
短剑护手和皮肤接触,传来冰凉的触感。纯种恶魔毫无防备,他不相信羸弱的人类可能构成任何威胁。杰罗姆轻触短剑剑柄,眼睛第五次扫视自己所在的车厢。两节车厢套在一只小山似的“岩兽”背上,已经前进了超过一刻钟。“岩兽”四足着地,踏着沉重足音,呼吸声好像冷风刮过山涧,不时发出短促呼啸。这节车厢里只有一个恶魔看守,另一个纯种负责驾车,“寻求者”单独乘坐前面的车厢。
这时,出乎预料的情形发生了。向和图书上透射的光线,由暗绿转为炽烈的白色,似乎还有缕缕热气由下往上蒸腾。一个可怕的想法油然而生,杰罗姆本能地向下鱼跃,双手扒住车窗上缘,整个人背向弯曲,在空中硬是悬停片刻……等顶盖在热浪和火焰推动下被完全轰飞,他才团身翻腾,险险跃入残破车体内。“寻求者”毫发未伤,脚下的地板反而透着灼人热力,四周的金属座椅都蒙上焚烧痕迹。杰罗姆判断情势:他和看守战斗时对方已经有所觉察,使用某种强大的防御魔法,才能在钢钉阵列中幸存;炸飞天顶的法术无疑是预先施展的“延时爆裂火球”,只待他发动攻势便自动引燃。局势对敌人有利,犹豫等于死亡。短剑在“高等加速术”推动下,以肉眼难辨的高速划向对方咽喉……令杰罗姆震惊的是,“寻求者”像稠密的气团,剑锋过处丝毫没有接触实体的感觉!这种防御法术闻所未闻,难怪不怕火球爆炸会波及自身。
泽德不得不说话,“很抱歉,她作为交易的一部分,已经成为这位先生的‘合法’妻子。”
“寻求者”失望地尖叫起来。杰罗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很难理解泽德的动机,如果把莎乐美拱手让人是出于曼森的压力,现在他的行为简直匪夷所思!杰罗姆见惯了无耻之徒,令人发指的罪行他也目睹过不少,难道泽德能通过这种行为从中渔利?还是说,扮演悲情角色能让他获得某种满足感?
这话背后的含义让他有点头晕。
“刀剑防御”和“加速术”不可能瞒过恶魔灵敏的直觉,人类的肌肉和骨骼强度有限,没有魔法能量的保护,唯一的机会就是直接命中要害。杰罗姆不再迟疑,短剑反握在右手,突然全身抽搐起来。等看守发现情况有异,他已经吐出一口鲜血,整个人滚倒在地。
最后看看绿眼睛里的期待,他恢复了一贯的冷酷镇定。
半恶魔脸上的表情很难形容,糅合了惊恐和早有准备的平静,嘴唇微动,却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寻求者”对半恶魔的沉默感到恼火,怪声怪气地说:“不说话可是奇怪的态度!这样吧,只要指出一个更合适的人选,哼哼,您就不必亲自跑一趟了。”他脸色一沉,“机会不待人,如果再不表态,等开始后悔可就太迟了……据我所知,人人都会后悔的。”
“寻求者”阴笑着说:“哎呀!她丈夫还没反对,你急什么?”
半恶魔露出个含义复杂的笑。“我感觉这不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不管怎么说,很高兴认识你。”
泽德先生说:“一件礼物,树木对护送种子的人给予的馈赠。多么温馨的场面!”
接下来的战斗证实了他的猜测。
杰罗姆信心大振,完全不理会恶魔的骚扰,集中力量攻破“寻求者”的法术防御。“死亡律令”和“震慑律令”接连发出,“寻求者”脸上终究现出一丝慌乱:这些法术级别很高,保护自己的“法术吸收”能量锐减,只要再结实挨上一下,就有可能被直接击毙、或定身后任人宰割。杰罗姆的打法违背了施法者之间战斗的基本原则——在没有破除对方的魔法防御之前,施展攻击性法术被称作“无效打击”;“无效打击”阶段使用最致命的法术,相当于拿金币打水漂,除了情急拼命,有理智的巫师绝不会这般运用有限几个高阶法术。“寻求者”原以为一轮围攻能收拾对手,没想到杰罗姆的技巧和斗志无懈可击,这样的敌人一旦决心拼命,他也得为自个预备退路了!
“寻求者”咒语的级别远比魔法飞弹更高,几回合过去,连续发出的“冰锥术”几乎耗尽了“法术吸收”的能量。再一击,“法术吸收”效果即将用尽,森特先生存活的时间进入了倒数。
“‘强权会得到一切’,你说的。我的信仰有时也会动摇,一次次失望的滋味并不好受。如果你是对的、我是说,看来你是对的,这样做还有意义吗?纵然大树生根发芽,曼森也要敦促议会,加重普尔呼林的赋税。就算你们成功逃走,我……我也违背了信仰,对不可避免的事徒劳挣扎。顺其自然可能没那么糟,谁知道呢?”
故意加快脚步,她保持着表面的平静,经过他身边时,对方的一只手准确地拉住她,然后换个角度,紧握住她。和昨天让她窒息的触碰截然不同,这只手变得冰凉,所幸没有发抖。她从黑眼睛里看到了肯定和恐惧。
“怎么会。”
杰罗姆面对两个高等深渊恶魔,平时经受的严酷训练让他还能保持镇定;一等到使者本人现身,就连他也感到一阵寒意,脸上的惊惧不用假装都变得相当逼真。
“寻求者”发出打嗝似的闷笑,“好极了!”他搓着手,开始来回踱步。“你干的不错!”
使者的身高和杰罗姆齐平,微有些驼背,比这里大多数人都矮着一截,此时却散发出恐怖的压迫感。他无声走到杰罗姆面前,呼吸带着热病似的臭气。
正当森特先生对他人的高尚情操百思不解时,“寻求者”已经咬着指甲,狠狠地说:“好,太好了!我倒要看看,有没有嘴硬到底的!带他走!还有这个女人!带走!”
两只纯种恶魔。
泽德看着他。杰罗姆越平静,越令人胆寒。威胁的矛头似乎并不指向具体某人,而是表现为不能理解的执拗。这神情他并不陌生,十年前,当他还是个“自由商人”时,在“星港”的走私者酒馆里常跟个老水手攀谈。几杯酒下肚,对和_图_书方总要把残废的手脚放到桌面上,拿自己老掉牙的故事讲给他听。
泽德英俊的脸庞稍微扭曲,背向窗口看着他,眼睛完全融入眉骨投下的阴影中,一言不发。
她低沉地说:“不只这样。那些话……让我想起我自己,伤人的话我也讲过不少,兴许轮到自己的时候,才明白对别人有多残酷。”
“先生,”皮肤和肌肉神经质地颤动,“寻求者”对泽德露出个病态的微笑。“容我对您发出邀请,伯爵需要与您商讨一些交易细节……某种……小摩擦。”
杰罗姆苦着脸,头皮被抓得生疼,鼻血倒灌十分难受,只好发出“嗯嗯”的响声。
“我……跟你走。”半恶魔用尽气力,好不容易把话说完,看不出是绝望还是解脱。
泽德表情复杂,扫视一下莎乐美和杰罗姆,低下头一言不发。
※※※
杰罗姆慢慢垂下目光,为泽德出卖他创造条件。真正面临生死抉择时,他还没见过不自私的例子,换成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只要离开普尔呼林,虽然正面较量难以取胜,逃走的把握他还是有的。心里盘算着怎么除掉拷问者——他确信,这家伙的存在就是个错误。
“寻求者”大声叫嚣,主要攻击手段都由他完成;空中的恶魔趴伏在头顶石笋处,只虚张声势地浮游两圈,再没有施法的气力。
“寻求者”突然冷冷地说:“既然这样,两个人也够了。把嘴硬的先生放了,让夫妻两个好好认识一下。要不然,结婚还有什么用?”
“都带来了?”
见她无声点头,杰罗姆迅速施展“法术吸收”和“高等加速术”,从车窗向上攀缘,越过车厢间的接缝,来到“寻求者”所在的车顶部位。施展一道“灵视术”,目光由窗口探入:两节车厢布局如出一辙,从左至右巡视一圈,正好对上“寻求者”病态的脸孔。对方正目光涣散,瞳孔扩张,杰罗姆马上明白了现在的状况——施展“灵视术”的不止他一个,偷袭已经太迟!“破魔之戒”轰然发动,整个车厢顶盖应声变作蜂窝状,无数绿色光点透过小孔向上映照。杰罗姆确信,密集钢钉不会留下活口,驾车的恶魔是最后的威胁。
“我考虑过了。给我详尽的地图,最好是军用的,补给要双份,食物……等会儿吃饭时把几种蘑菇都摆上来,我得再多尝尝。”
“所以,你的意思是,怎样都无所谓?”
“寻求者”大声狂笑,笑声尖锐刺耳。笑着笑着,好像突然被卡住了喉咙,干咳不止。两个恶魔保镖迟疑地对视,一齐前进一步。只见他急促喘息两声,立刻安静下来,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张嘴说:“当然。议会法令,我知道。”
眼中的犹豫消失了,泽德点点头。“就这么办吧。你可能更适合她。我会安排一切,再过两小时……两小时之后,使者就到了。一切顺利的话,”这样讲令他自己都觉得讽刺,使者不会空手而回,到时候一颗脑袋很难平息曼森的愤怒,莎乐美的命运同样缺乏悬念。“……我会马上送你们离开。”别让我失望,他在心里说,别让我失望。
现在是午夜时分。
怀特先生说:“少来!你就不能收敛一下神秘主义那一套?依我看,应该是特殊生长阶段对外部刺|激的应激反应,生物电讯号通过金属表皮形成的闭合回路……”
恶魔大步上前俯身查看。杰罗姆嘴角溢血,两眼翻白,牙关紧咬。恶魔用古摩曼语问莎乐美:“这家伙怎么回事?”
杰罗姆觉得,刚才的旅程是自己生命中最长的一段,依稀有个人影守在传送门边,手里的传送水晶闪闪发亮。他突然感到,也许这条路并非自己所要的,那个人影如果是薇斯帕——他不由看看身边的女子——事情究竟是更好,还是变得更糟糕呢?
杰罗姆忍不住向上抬头。
“死吧!地面上的杂碎!”
杰罗姆全身僵硬,难以抑制声音里的恼怒。“现在呢!?”
“抬起头……让我看看。”
没有,都没有。
莎乐美往后挪动一点,咬着嘴唇说:“癫痫?我不知道。”
事情竟会如此收场,半恶魔盯着洞开的房门,直到号角声传来。
杰罗姆叹口气说:“虽然是她名义上的丈夫,不过我们相处时间很短。比较而言,泽德先生更了解我妻子。如果他们两人应邀前往作客,我跟着可能会造成尴尬的局面。所以,请别为我担心吧……”
随着一声愤怒的嘶吼,“寻求者”像只狂风中的火把,突然坠落地面,异样强光也转眼熄灭。喘息着拾回短剑,杰罗姆强忍缺氧带来的晕眩感,走近了垂死的敌人:只见“寻求者”半张脸支离破碎,发出含糊的呻|吟。短剑划出一道弧线,敌人身首异处,空中的恶魔同时伸展肉翅,滑入远方无边际的黑暗中。
两个纯种恶魔差点猜拳决定谁来看管森特先生,等其中一个不情愿地走过来,伸出右手指指门口——好像杰罗姆得了瘟疫,连接触都会传染一样。
※※※
泽德浑身一颤,不由得紧盯住杰罗姆,目光充满矛盾,似乎就要开口说话。杰罗姆眼光闪闪,像带着面具,毫无表情地和他对视。“寻求者”眼看两人陷入胶着,兴奋地两眼充血。背叛和反目,仇恨与愧疚……负面感情引发畸形的快|感,令他亢奋难耐,诡异地喘息着。
“多么通情达理。”“寻求者”迟疑地放慢语速,眼睛左右乱看,“对妻子的尊重令人敬佩,这样一来,让我们听听妻子的意见。”
杰罗姆轻笑着找和*图*书到她的嘴唇,和她分叉的舌头纠缠一会。附近传来动物的嘶鸣声,杰罗姆稍稍推开她,很快,泽德骑着两足蜥蜴出现在面前。
那里除了执拗,看不出什么过人之处。
半恶魔咬牙说:“还有两份,刚才销毁的只是复本。请您注意,这些文件都具备法律效力!”
杰罗姆把目光放平,对方的整张脸跃入眼帘:
猫捉老鼠的把戏总有施展的机会,杰罗姆对此毫不意外。
金属乌鸦栖息在他肩上,鼻子红红的,各个角度都很好笑。只有话音里的平淡,让她忍不住心中一动。
杰罗姆激活最后一道六级法术“沉默律令”,对手身上的“法术吸收”消耗殆尽。“寻求者”急切地施展防御魔法,杰罗姆掷出短剑,叫他不得已侧身闪避,施法过程被这动作草草打断。
两个纯种恶魔面面相觑,不敢相信竟有这么无耻的人。泽德表情十分古怪,半天说不出话来。
乌鸦附和地叫两声,一转眼,杰罗姆又多了个累赘。
泽德说:“这……”
“好极了。”使者语气冰冷,让半恶魔一个字也说不出。“既然准备充分,容我向您致敬。”
“你决定带她走?”泽德沉吟着,表情暧昧,不冷不热地说,“可是,上次你说的话也对我产生一些触动。”
“原来如此。”
“什么话?”杰罗姆感觉不妙。泽德站起来,走到窗边,眼望着普尔呼林的无边夜色。
莎乐美毫不挣扎,沉默地盯着杰罗姆。森特先生看看她,沉吟着说:“我早就表明了态度,泽德先生,我妻子是个自由人,有权决定自己的去留,你和我都应当保持克制。只要她自愿,我可以牺牲丈夫的权利,满足她的愿望。”
泽德眼看两个身影在黑暗中并肩前行,随着一阵闪光、消失在空旷的彼端。有一点他终于可以确定,尽管此时心如刀割,生活毕竟还在继续。
“寻求者”的眼白分布着不少血点,瞳孔漆黑,不眨眼地注视杰罗姆,小声嘟囔一句:“没肉……”
皮肤生满片片白斑,让血红的底色显得高度病态,仿佛患有严重的皮肤病。脸目扁平,不像其他恶魔般轮廓鲜明,毛发像被滚水烫过,一根不剩,只留下秃头和光溜溜的眉骨。嘴唇下拗,唇片极薄,嘴里的牙齿类似发育不良的细碎砾石……如果只是这样,他的样貌不过诡异而衰弱,最骇人的还是他的装扮。一根金属圆环竖着把脑袋平分成左右两半,一端在双眼之间分成两股,斜掠过颧骨,在脖颈后方重新汇合。金属环乌黑纤细,整个勒进皮肤表层,似乎先把脸部的皮肉剖开,才被“种植”在里头,等伤口愈合,整张脸恰好被一分为三。前额刻有古怪的标记——原本完整的圆被螺旋形扭曲,中间部分似乎还在滴血——这标志被称作“折磨符号”,使者的身份也变得十分明确。
※※※
杰罗姆在起伏的车顶对抗强风和两名劲敌围攻,几乎能听清魔法飞弹的啸叫、和“寻求者”念诵“死亡一指”的咒语声。接下来的情况少有悬念:魔法飞弹会使“法术吸收”失效,他也许能够逃过“死亡一指”的猝死效果,但难逃法术能量的伤害。一旦失去保护,敌人不会再给他施法机会。
对方两步跨近公证人,一把夺过装文件的铁盒——盒子在“寻求者”充满憎恶的逼视中化为灰烬。杰罗姆眼睛大睁,倒抽一口凉气。如果刚刚施展的是六级法术“解离术”,施法时间还不到标准时间的三分之一……没有手势和咒语的参与,瞬间将物质解离成齑粉,整个过程实在不可思议!
“那咱们肯定不能长久吧?”
杰罗姆第一次目睹如此戏剧化的出场:“寻求者”摆脱气体形态,佝偻的身躯裹在斑斓的魔法光环中,缓缓上升至半空,双眼异光四射,照亮了周围几十尺距离。除了相貌猥琐,身材不佳,他简直跟神庙壁画中降临的神人差不多。
表情还算镇定,莎乐美暂时说不出话,杰罗姆压低声音:“别出声,别乱动。我马上回来。”
杰罗姆注视莎乐美几秒钟,把绿眼睛刻进脑海里,然后一言不发地向前走去。莎乐美转头看看泽德,那眼神让半恶魔全身轻颤,有些话已不必多说。杰罗姆一步步接近两个世界的连接处,直到听见她的脚步声,紧锁的眉头才舒展开来。
一个“寻求者”。
金属乌鸦放声大叫,两位绅士只好停止争论,礼貌地揉揉耳朵。乌鸦仿佛在唱歌,除了难听,其他稍具美感的词汇很难对歌声加以形容。唱了十几秒,大家都不耐烦了,乌鸦识趣地停下,雕像般不再活动。杰罗姆把它取下来,背后竟然有个扁平的金属握柄。顺时针转动,发出“咔咔”的上链声,上足发条后,乌鸦又活蹦乱跳了。
杰罗姆说:“我是不是……”
“正相反。”杰罗姆冷冷地说,“我才不管你怎么选。我要做的事已经确定,就算没有你的帮助,她也得跟我走。我死之前,任何人都别想碰她。包括你。”
一见到这种神情,对方满意得直点头。“怎么会?竟没有一个志愿者?”他再次转向半恶魔,遗憾地说,“犹豫,可以理解。谁不为自己考虑呢?您说是不是?”
他估计自己和泽德至少有一个要做替死鬼,莎乐美最终也会落入曼森的掌握。既然没留余地,他心中冷笑,眼前这混蛋也该准备向观众谢幕了。打定主意,脸上现出恐慌的表情,杰罗姆看似冷汗直流,表演得恰到好处。
怀特冷笑。“树木现在还不具备和图书制造精密动力机制的能力,见过莱曼人的动力核心吗?要我说……”
几乎用尽了法术,杰罗姆只觉全身虚脱,假如恶魔没选择逃走,近身搏斗中他根本没有胜算。不论如何,眼前的危机暂时解除,回头想想,自己好像还没经历过比这次更危险的决斗。看来不到最后一刻,胜负总难以预料。
致命攻势耗时不足十秒,杰罗姆调整呼吸和重心,侧耳倾听另一节车厢的动静。除了“岩兽”“噗噗”的脚步声、加上车厢接合处的金属摩擦声,找不到其他响动。车厢外被完全的黑暗淹没,照明的蘑菇灯散发幽幽绿光,十秒钟后,他决定冒险进入“寻求者”的车厢。虽然只剩两名敌人,一旦他们发现尸体,还能在追捕中占绝对优势:自己以一敌二已相当吃力,加上必须考虑莎乐美的安全,逃走成了最愚蠢的选择。打定主意,戴上藏好的“破魔之戒”,他来到莎乐美身边。
无论如何,新的一页总会翻开。
没等他们空发议论,大个果实就结实地磕在森特先生的鼻梁上。幸亏那里本就不算高挺,除了流鼻血,倒没造成太大遗憾。
他试图从杰罗姆眼中找到迟疑和顾虑。
泽德一时不敢相信话里的含义,“寻求者”却仔细打量起他来。莎乐美露出个好像是笑的表情,把目光移到墙壁的空白处。
这时杰罗姆一阵抽搐,直挺挺没了声息,恶魔焦躁地低头探看。莎乐美退到车厢最远的角落,不等她蜷缩起来,只见恶魔触电般向后跌退,肉翅才展开一半,左手捂着颈侧喷血的创口。突然袭击完整奏效,施加“锋快术”的短剑高速挥舞,切开气管及动脉。杰罗姆腰腹用劲弹起身来,左手在半空划个歇伦字母。恶魔头部几尺方圆的空气向上方一点坍塌,瞬间真空令他濒死的呼喊化作一串含血的气泡,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杰罗姆助跑两步,将恶魔上身撞得朝后仰躺,以膝盖为支点,借体重挤出敌人肺部残余的空气。短剑再次无声滑落,结束了恶魔最后的抵抗——右手被齐腕斩断,还来不及造成伤害——后颈添一道刺伤,割裂了神经,让强健机体转瞬瘫软下来。
来不及稳定脚步,“寻求者”的嘶喊声响起。
孤零零的掌声响起,房间里人人心惊胆颤,连充当保镖的两个纯种恶魔都不自然地扭动着脖子,发出低沉咆哮;泽德低着头,旁边的半恶魔公证人吓得手足无措,莎乐美紧咬着嘴唇,森特先生则手心出汗、眼睛紧盯地面。
话音平淡,杰罗姆却感到左袖中的短剑轻轻颤动。
逃亡吗?她感到心跳加速,另一种可能性带来的图景让她喘不过气。明知道事情会变得更糟,她还是禁不住幻想彻底摆脱过去的机会。明知道不可能,她还是小小地期待他,期待一个激烈的吻。
“走吧。”
“就是他?”使者的声调丝毫不像反问,透着令人汗毛倒竖的邪气。“看起来不怎么样,胆子倒不小。”
泽德目光注视远方,自语道:“发条。循环往复,有始有终。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森特先生说:“嗯嗯。”
屋里的人被他表现出的乖张震慑,一时都没了声息。
杰罗姆看看莎乐美,她正面朝内侧卧在旁边的长椅上,恶魔看守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在她身上游移。车厢里的空间十分宽敞,高度可以让恶魔直立起来,长度约有十步,马匹绝对无法拉动这样的重量。杰罗姆最后计算一下得手的机会,无声施展一道“锋快术”,短剑已经悄然出鞘。恶魔似乎有所察觉,视线往他所在的方向巡视几眼,见他蜷缩在角落里、半死不活的样儿,很快又把目光投向莎乐美。
莎乐美头也不回。“去问我丈夫,我全听他的。”
泽德连忙解释,“他现在是普尔呼林的合法居民,政治避难的先例随处可见,本镇也曾收容过不少地面上来的人类……”
她仰起脸,眼睛像蒙上一层轻雾。“有哪个女人喜欢被当众抛弃的?假话也分很多种,就不能拣好听的说?”
又到了最直接的部分。
“寻求者”绕着剑锋飘来飘去,脸上挂着恶毒的笑容,杰罗姆不敢施展“解除魔法”,自己身上的“高等加速”和“法术吸收”是仅剩的筹码。他拉开和对方的距离,用两秒钟施展了“骤风术”。
那么轻率、不负责任和盲目呢?
“寻求者”愣了一会儿,没有内疚感,没有羞耻心,他一点也兴奋不起来。现在所有人都保持沉默,莎乐美背向这边,看不出什么态度。
胜利近在眼前,杰罗姆毫不犹豫地释放“强化咆哮术”——原本为近身战斗偷袭敌人而准备,现在他脑中也只剩这一记攻击性法术了。
半恶魔把一只包裹抛给杰罗姆。“你的挎包,天麻药丸外加一些零碎东西。既然愿意为她拼命,我只好祝福你们。森特,有件事我没告诉你,因为我不确定你会不会遵守诺言。传送门……三小时前,已经再次敞开了。”
半恶魔沉思着,究竟从什么时候起,时间和必然才找到他,让他满足于蜷缩在陆地上,逆来顺受、惨淡经营的生涯?是破产的打击?还是终于见到了漏斗状、吞噬一切的大漩涡?无风的海面,冷暖两股水流像绕着圈相互追打的孩子,脚下的海水煮开了一半,鲸骨蒙着铁板建造的巨大商船眨眼化为一滩水泡。张开黑色的嘴,海水用半分钟吞没了他的青年时代。幸存者像被剥皮洗净的肉,每每从睡梦中惊醒,黑色喉咙仿佛还在等着吞吃他……没关系,他对自和-图-书己说,“侥幸存活”这件事,意味着世界对个人的胜利——毫无悬念,刻骨铭心,教人学会顺从和感恩。
泽德和怀特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它喜欢你,就是你的!”
泽德额头冒汗,说:“所有文件都在盒子里,公正过程有据可查……”
——一个吻至少不算奢望吧?
泽德平静地说:“你还有机会。这里有另两条蜥蜴,只要跟着我走。他们已经等了三小时,马上出发才最重要吧?”
杰罗姆用微弱的声音说:“我的导师曾经对我讲,生活,是人能想象的最荒唐的事。既然充满变数,一件事怎么做才算正确?反正人都是要死的,怎么活才能死而无憾?事实是,智者分为两类。一类明知道没有任何答案,就用有限的生命去体验前人不敢体验的道路,然后孤独地面对死亡;另一类明知道没有答案,就把全部心智投入到编织规则中,让大部分人都按照这规则生和死,创造出‘正确’和‘错误’的分别,让荒唐的生命显得有价值。”他好像是说给自己听,表情空洞,眼神冷漠。“两种智者都孤独而生,孤独而死;顺应规则的庸人,生于假象,死于幻灭。最糟的是,智者和庸人,面对死亡时全然平等,以前的选择似乎毫无意义……还能想象更荒谬的情形吗?”
“行了!”杰罗姆总算止住血,红着鼻子说,“这东西我不要,随你们喜欢吧!”
杰罗姆恬着脸,发出“嗯嗯”声,鼻血还是止不住流出来。剩下两人极有风度地视而不见,专心研究裂开的金属种皮。
“听起来,你跟我像是天生一对。”
什么声音也没有。没听到只进不出的喘气声,或者喉咙深处发出的吞咽声。虽然她不喜欢古怪声响,可这一次的确让她挺恼火。习惯性地撅着嘴,她用余光撇一眼对方——若有所思,迟钝地低着头。心里泛起一阵难言的感觉,她意识到自己又一次面临远行。方向不定,结局却很清晰。
其实她差不多打扮停当。虽然不施脂粉,皮肤还是光滑细嫩,罩上丝织斗篷,让肩膀显得更尖削,颈子更修长。她似乎忘了自己的手袋,微微扭转细腰,左手自然把下垂的卷发拢到耳后,脖颈显出一道层次分明的弧线,和光洁的耳轮相互映衬,身材刚好被光线微妙地展示一下。
“石枞树”的一根横枝转眼开出一朵金色小花,花瓣错落有致,边缘像刀片般锐利,盛放之后就纷纷枯萎;不过几十秒,膨胀的子房变得有如拳头大小,由花朵到果实,正悬在森特先生的脑袋顶上,摇摇欲坠的,散发饱满光泽。
对方已经发现了接近的三人,此时正紧张地向这边观望。杰罗姆对泽德说:“不论如何,认识你很荣幸。”
杰罗姆感到他语气的酸涩,事情明摆着,达成目标之后的空虚和自我怀疑,加上完全合理的嫉妒……泽德对莎乐美看来不只是单纯的情欲。
“那为什么流泪?”
“先把地图给我,地形图和政区图,越精确越好。我要好好熟悉一下。”
杰罗姆只能表示赞同。蜥蜴载着三人于黑暗中快速穿梭,不到二十分钟,眼前就出现传送装置所在的圆形平台——正有一半浸没在布满繁星的夜空中。
此时“岩兽”被爆炸和战呼惊吓,开始放蹄狂奔。两节车厢在颠簸中快速前进,迎面吹来的气流让杰罗姆睁不开眼。头顶的恶魔缩小盘旋半径,魔法飞弹像一群发光的萤火虫,一接触杰罗姆身上的“法术吸收”,就掀起一阵彩色波澜。杰罗姆捕捉不到恶魔飘忽的飞行路线,只能对“寻求者”展开反击。一时间,咒语吟唱声此起彼伏,不同性质的能量被塑造成各种外形,散发诡异光芒,彼此碰撞,激起片片火花;魔力的湍流反复交织,双方的咆哮与呐喊打破洞穴的沉寂,在光暗之间回荡。
若干年后,他从陆路再回到“星港”,酒馆里的老水手已经不在。有人无意中说起,那个从漩涡中逃生的老家伙,和翻涌的水流较量了半小时,乘着小皮筏的海员们永远都忘不了死寂海面上传来的声声怒吼,被舵盘绞碎手脚,却保住了商队最后一条船……泽德从阴郁的思绪中回想起老水手的神情。除了执拗,看不出任何过人之处。一个连名字也被遗忘的、穷困潦倒的老家伙,让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在某个岔路口选错了方向。
※※※
“很对。我完全赞同。”杰罗姆面无表情地说。
杰罗姆看看莎乐美,绿眼睛不见一丝波动,那眼神阻止他说话和行动,只是轻轻摇头。房间里的气氛僵硬到极点,公证人脸色发青,摇晃着瘫倒在地。
身高六尺多,长角和肉翅像皮肤一样泛着血红色,小蛇似的血管趴伏在肌肉的隆起部分,呼吸时似乎抽走了四周的空气,让周围的活物因为缺氧——或者说——恐惧,感到头晕目眩。
“寻求者”观看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毫不掩饰话音里的恶毒。“公平起见,有人愿意代他前往的话,”眼光瞥向杰罗姆,抽吸着说,“我乐于招待其他客人。……怎么都不说话?”
怀特摇头,冷淡地摘下眼镜。“自然哲学等于回避问题的实质,不能证伪的也就无法证明。我看嘛,这不过是一种‘印记现象’,地表生物的特殊节律和热辐射在诞生过程中扮演了关键角色……”
所有目光都投向森特先生,“寻求者”紧盯住他每一个表情和动作,安静地说:“虽然地方有限,不过招待三个人也还勉强够用。想清楚再回答,总比答错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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