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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古尼尔

作者:樟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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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火花 第二十章 朋友

卷一 火花

第二十章 朋友

朱利安看来从容不迫,却禁不住轻声咳嗽:森特先生和读心者眼看就要爆发流血冲突。
朱利安喝一口麦酒,冷淡地说:“人也是一种动物。”
※※※
拥抱。好像要把两颗心直接合为一体。即使爱情的火焰只能燃烧一秒钟,这一秒也足够将世界付之一炬。
杰罗姆稍微清醒一下头脑,对莎乐美的善解人意很是感动。再一阵唇舌交缠,莎乐美似乎被触到敏感的部位,不自禁地轻笑着。脸上浮现出顽皮的表情,她半真半假地说:“你呀!还以为你是石头做的,没想到差点被你害死!……喂,你说话算不算数?”
“换了其他人,领导层会直接下达格杀令。一切都明摆着:杜松拉拢你变节,你和另一边达成协议,合演了一出好戏……协会要剪除异己,从来不需要确凿证据。他们之所以没立刻动手,是因为形势吃紧,唯恐动摇士气。森特,现在你得作个乖宝宝,把该死的自负暂时抛到一边!”朱利安看他沉默不语,放缓语气说,“也许现在的情况不全是坏事,只要度过这个难关,打消自己人的怀疑,老头子们可能破格提拔你也说不定……”
朱利安没说话,只是将杯中物一口饮尽。
杰罗姆对着个惹火尤|物,怀里满是异性的芬芳气息,此时单纯的情欲却烟消云散。要不是对自己死心塌地,她怎么会为这件事着急?自己竟然一口拒绝,心里不由得充满愧疚和怜惜。
“我甚至不知道你是谁。”她说,“我不知道……我可能做了错误的决定。”
闹了一会儿,拥吻的尺度不断加深,正要突破界限,莎乐美挣扎着稍微推开他。
杰罗姆一时无话可说,现实出人意料,虽然曼森没得到树种,自己不仅没有功劳,还成了内部调查的对象。一想起读心者朗茨那张脸,他就止不住一阵反胃。
朱利安说:“能力不足的会员可以被接受,毕竟不是人人都胜任困难的任务。过于出色就不同了,每次都能绝处逢生、击败最难缠的敌人、执行任务从无失手——你越过了标尺的上限。领导层对你的动机产生了疑虑,他们乐于接受功利小人,却很难容忍一个异类。连我也不清楚你想要的是什么,何况其他人!老头子们怀疑你的身份有问题……”
妖术吗?杰罗姆不禁暗自微笑,无须任何超自然力量,这是时间赋予智者的特权。读心者冷酷的社会结构,令他们永不能理解这一点。衣衫褴褛的人刚要在泥板上写字,朱利安只是用连贯的手势令他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两人用手势交谈几句,彼此点点头,朱利安就回到自己的座位。
朱利安柔和的声调似乎具有不可质疑的力量,驿站长在这双眼睛的注视下不由得一阵脸红,嗫嚅着说:“可能……嗯,我想是吧?你说的有道理……”
“怎么回事?”杰罗姆在朱利安身边坐下,后者没吭声,眼睛却始终在这些乞丐般的人身上游移。再过一小会,杰罗姆吃惊地发现,朱利安竟然冲驿站长走过去。
读心者离开沉闷的车厢,正坐在角落里,眼睛盯着四周的客人乱看。朱利安的视线照例落到女招待身上,一会儿功夫就得到热切、羞涩的回应。森特先生忙着挑选几样合适的蔬果,给留在马车里的莎乐美尝鲜。三个人也不搭话,好像全不相识似的,依照各自的喜好行事。
入秋一段时间,罗森东部边境地区因为距离温暖的海域较远,天气也变得越发寒冷。朱利安打量着驿站的结构:连同马厩,整个基座半埋在地下,建筑的外观好像一座低矮平房;顾客需要沿向下的木楼梯深入一段,才会发现驿站大堂其实相当宽敞,透气的窗口分布在墙壁顶端;盘绕建筑物四周和底部的蒸汽管道,使屋里的温度不亚于春天;驿站后面建有两间蒸汽浴室,锅炉正在熊熊燃烧,供暖的同时向客人提供洗浴服务。
象征性地挣扎一会儿,抚摸带来的刺|激让她禁不住全身轻颤。按住不断游移的手,莎乐美喘喘地说:“要男孩……还是女孩?”
虽然杰罗姆从他身上学到了一个男人应当具备的种种特质,但他从未试图改变杰罗姆的本色——这一点也是他对杜松最大的不满。朱利安深沉的思绪迷雾般交织变幻、浮现出复杂的色彩和形状。人的本质,他想到,超越言语可能涵盖的范畴,有着最坚硬和古怪的外形,是逻辑无法解释的存在形式。即便被层层假象包裹,但内里的硬核与生俱来,只在生死关头才显露无遗。这个层次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朱利安目不转睛地望着酒杯说:“零点刚过,今天才刚开始。守时是绅士的品格,我教过你这点。所以,让我自己呆着。”
“还没绝种吗?我以为十年前这些人就该还俗了。”杰罗姆重新打量几个陌生人,他们把几大包沉甸甸的东西背在背上,其中一个包裹被拆开一半,几个苦修士抽出黑乎乎的苦麦饼,咬得咯吱作响。“那不是牲口的饲料吗?”
对面的读心者难以忍受旅途的枯燥,不时hetushu.com.com把眼光投向静坐的朱利安,流露出嫉妒和憎恶的表情。朱利安对他的存在毫不介意,沉浸在反覆的思绪中。随着年龄增长,不知从何时开始,他迷上了倾听时间的脚步声,如同体味飞速坠向深渊所带来的恐惧和快|感。朱利安以年轻人不能理解的沉稳思考着过去种种,此时另一节车厢里发生的事他闭着眼都能猜到。
“到此为止,先生们!到此为止!我们从事一项高度专业、也相当危险的工作,‘事故’已经足够,请不要人为制造不愉快的借口!”
※※※
皮肤闪闪发光,毯子环抱在胸前,她每个表情都令杰罗姆神魂颠倒,只能晕乎乎地说:“全听你的不好吗?我实在没主见……”
杰罗姆困惑地摇头,“解释一下。”
看到他表情忽明忽暗,莎乐美不慌不忙站起身,眼神迷离,任由毯子缓缓滑落。最后一点障碍也不存在了。杰罗姆觉得自己刚刚的顾虑简直可笑之极——面前的佳人难道不值得付出一点理智吗?如果自己糟糕的生活、还有一些瞬间值得将来慢慢回味,暂时变成白痴有什么不好?假如自己这样的人都有资格获得爱情,除了好好记住眼前此刻,再没有什么需要在意了!
多汁的番茄、红彤彤的山楂,加上各种糖渍果脯。杰罗姆端着自己的绿草茶,看莎乐美一样样品尝,不时对他露出个甜笑。由于胃部不适,杰罗姆陪她尝几块果脯,很快回到驿站大堂。
即使见惯小人,朱利安仍忍不住让声音里带上几分嘲弄。
※※※
想起莎乐美分叉的舌头,杰罗姆摇头说:“不用担心,表面上看不出来。不过,这样能瞒过协会的眼线吗?”
在她对面坐下,杰罗姆强忍住触碰她的冲动。
考虑到莎乐美独自待在车上,杰罗姆不可能让读心者单独接近马车,只好紧随其后。朱利安喝完瓶里的麦酒,才不慌不忙地上车,没等他们前进几分钟,道路两旁的单调景象变得出人预料起来。
杰罗姆一时无言以对。他现在才感到,事情好像早有预谋似的。如果对方不是动人的要命,自己怎么会平白变成个白痴?
直到天色入黑,之前见过的大群苦修士再次出现在附近,驿站的客人不多,此时人人都站在窗边向外观望。荒地上燃起点点篝火,马铃薯和豌豆被煮成清汤,用各色容器乘着、在苦修士之间传递。男人,女人,老人,儿童……一张张脸孔笼罩在升腾的热气中,死一样沉默着,只剩下干涩冷风和破麻布长袍摩挲的“沙沙”声、以及火光中手语的纷乱投影。偶尔传来几声轻咳,荒凉空阔的夜景竟显得格外肃杀。
离开“诺林自由贸易区”已经两天,马车一直在罗森东南部的交通干线上奔走。几条大道都是省级道路,马车停靠的驿站大都挂有军区的标记。同西部边境穆伦河沿线的热闹景象相比,频繁叩边的“域外蛮族”和强盗团伙使这一带显得萧条肃杀,除了走私者,一般客商很难在征收特别税的边陲重镇赚到便宜。
“既然这样,先让我们统一口径。”朱利安考虑一会儿,“就说她是从烈风海峡对面贩运来的奴隶,你在布林奇买下她。布林奇是免税港,品流复杂,几乎没法追查。我认识个做这种生意的家伙,交易文书很容易搞到。让她在人前一个字也别说,还有,把你的戒指换换手指……”朱利安眉头紧锁,越想越生气,“你竟然和一个有恶魔血统的女人结了婚,我做梦也不敢相信!胆大妄为也不至于这样吧?还是说我真的老了?对了,她身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部分……就是可能引起怀疑的特征?”
朱利安沉声说:“抱歉,我不了解读心者的社会结构。但是,让不习惯直接思想交流的种族,完全、并且单方面地放弃心理防御,服从外来意志的支配,这种决定很可能出于文书工作的失误。我建议,心平气和地向协会发出质询,以消除命令可能存在的‘语法错误’。”
“看你。让我好好记住你。永远也不要忘记。”他空洞地笑了,对自己说,我有数不尽的时间可以用来追忆。
莎乐美轻轻点头,杰罗姆把她整个人抱起来,轻柔地放在床上,为她盖好毯子。他在床沿上坐下来,沉声说:“壁炉里的火苗‘噼啪’作响,她总要看着我入睡。其实很令人不快,我是个早熟的家伙,很早就不习惯这样了。”忍不住吻一吻她的前额,杰罗姆接着说,“我会央求她讲些老故事给我听,其实是因为受不了她沉默的注视。她一说话,我就开始打瞌睡,很快就睡着了。”
莎乐美不知是生气还是想笑,绿眼睛直盯着他看,让森特先生感觉自己矮了一截。“男人!我还盼着能全听你的!……有什么办法,谁让我嫁了给你?嗯……你就签一份保证书,保证这件事以后全听我安排……”说着说着她就红了脸,看起来更是娇艳欲滴。
朱利安不置可否,杰罗姆这些习性完全来自他的言传身教,说什么都没用和_图_书
行进中的马车上下颠簸。朱利安·索尔从容端坐,不时啜饮一口清冽的酒浆,浓密的须发纹丝不乱,相貌和气度都令人一见难忘。露出沉思的表情,朱利安的眼光微微向车窗外看去。如果他的旅伴是杰罗姆,现在就会听见对方不满的声音:我又不是女的,干嘛摆出一副煞有介事的表情?
露出个倦怠的微笑,朱利安的表情耐人寻味,把酒杯倒过来搁在桌上,起身离开座位。杰罗姆摁灭灯火,在黑暗中考虑着朱利安的话,一想到自己和莎乐美的将来,禁不住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杰罗姆淡淡地说:“而我,仍然准备听你讲话。即便是刻薄话,讲出来总会好过些。”
想到杰罗姆,朱利安嘴角微微牵动,只有他自己才能察觉这个微笑。
“你要说的不止这些,还有坏消息吧?”杰罗姆看见朱利安冷峻的神色,感到有些不妙。
※※※
拿着泥板的那人取出缝补过的口袋,哗啦一阵乱响,从里面倒出些生有绿锈的铜币。驿站长草草看一眼,直接用扁木条拢过一堆。那人仍旧一言不发,把剩余几十枚铜钱装回袋子里。苦修士们陆续离开驿站,他们经过时杰罗姆嗅到一股特别的味道。
杰罗姆很想问他,为什么对苦修士如此熟悉;朱利安也有彷徨失措的时候吗?他实在想不出,哪种打击能击倒这样的强人。“也许不难理解……每个人都有一条底线。”
“你看什么?”
频频举杯,朱利安的动作却越发凝重,一双眼反射着窗外的幽暗火光,沉默了足有两小时。
“罕见的一天。”杰罗姆不客气地奚落他,“我听说某种南部来的热病能令人失却常性,原来不只是夏天才有发病的可能。”
朗茨碰了个硬钉子,没想到朱利安摆明支持杰罗姆,不由得对自己“稍稍”轻率的颐指气使感到一些挫折。“没必要。协会的命令虽然不容更改,不过具体执行起来,也要服从现实要求。既然,‘文化差异’成了引发争论的借口,我也会适当调整执行策略,以便更好地完成任务。”
“你真想?……我的意思是,虽然情况不太合适,如果你想……”
沉浸在无谓的求索中,直到莎乐美的呼吸变得缓慢细长,杰罗姆看着她,内心涌动的情欲和困惑不相上下。她是如许动人,心灵却被散发着死气的水藻浸没,一旦欲念得到满足,自己还会主动接受这难解的谜题吗?或者说,他错把情人和丈夫的立场相互混淆,再也理不清头绪。别人的新婚什么样他毫不知情,不过总觉得自己的新婚生活不太令人振奋。
杰罗姆安顿好莎乐美,犹豫着要不要和朱利安谈谈——他今天的反常举动令杰罗姆深感不安。伴着一盏孤灯,朱利安的瞳光比灯座下的阴影还要浓重。暖过的麦酒早已变得冰凉,吞下一口酒,他不自禁地咳嗽着,宽厚的背脊随之一阵抽搐。无声止住脚步,杰罗姆透过厅堂中的夜色观察他。一晃十年过去,杰罗姆身上再找不到当初的影子,而朱利安似乎全没有衰老的迹象,浓密的须发乌黑,目中的神光更胜当年。杰罗姆可以毫不费力地回忆起十年前的那一天,朱利安·索尔对十四岁的他许诺:“跟我走,就能掌握命运。”杰罗姆难以察觉地叹息着,当初的决定也许太过草率,可生活没有回头路,另一种选择未见得就更加明智……不论如何,自己从未后悔认识朱利安·索尔,他已经无法想象、没有朱利安的嘲讽和说教,生活会失却多少光彩。
“他们想要的只是一点苦麦饼。”朱利安平静地说,“外面天气够糟了,至少在有人死于严寒之前,减少一些饿死的人吧。”
除去一切隔阂,两双眼睛相互注视,找寻着自己缺失的部分。黑眼睛里的光芒既期待、又哀伤,让她忍不住轻轻颤抖着。
朱利安抬起头,目光灼灼,异常清晰地说:“不要相信爱情。它证明不了任何事,只能带来悔恨!”
朱利安冷然失笑,“不用处处跟我学。你变成欢场红人的几率很低,得考虑个人的条件。还记得三年前吧?那时你跟我一样……”
莎乐美赌气地撅着嘴。“好啊!男人不是应该主动些吗?怎么一遇到难题就推卸责任呢?”
“颠茄?”森特先生敏锐的嗅觉再次发挥作用,“我不知道,颠茄可不能吃。”
朱利安把眼睛从女招待的低胸上衣、移到进来的几个人身上,露出思索的表情。杰罗姆出于本能的谨慎,对新来的稍微扫视两眼,就托着木托盘离开大堂,回到自己的车厢。
杰罗姆感觉到的不只是愤怒。对方的语气透着吃定他的意味,好像自己的存在全赖“执行委员会”的一个表情……身处悬崖边的感觉可十分不讨人喜欢!
他对生活中的剧烈变动不陌生,一旦离开自己熟悉的一切,无助感足够吞没任何人的自信。不只因为无尽星空和炫目日光,几小时前她几乎失去知觉,嘴唇失血瘫倒在他怀里。她把自己交给一个陌生人,杰罗姆很难想象,什么https://m.hetushu.com.com样的经历会让一个人做出这种决定。不论如何,他对自己说,今后他会承载两个人的重量,他要把最好的一面留给对方;也许从此以后,自己拔剑的时候会越来越少,责任,将迫使他重新估量自身生命的价值。杰罗姆不安地发现,所有这些沉默的决定,几乎都来自自己的父亲——那个少言寡语、为他所深深憎恶的男人。
杰罗姆迟疑一下,说:“你也身不由己吗?再次打开传送门的风险,你一个人担得起吗?”
读心者异常敏锐的直觉也体会到这一点,声音里的紧张情绪有增无减。“我警告你,不要再发生越轨行为!我们不会宽容任何……肆意妄为!”把更激烈的形容词替换掉,朗茨逐渐感到,眼前的家伙不是自己可以摆布的。
“尽管发笑,”杰罗姆冷冷地说,“料到你会这样。”
朗茨布满瘢痕的脸膨胀着。“不是我的决定!最高指示不容违背!我履行职责,有什么错?!”
变动。
这时衣衫褴褛的几人正和驿站长交涉,其他客人不时转过脸来看热闹。只见其中一人手持一块黏土板,用木炭笔在上面快速书写着什么。驿站长一脸不耐,目光转来转去招呼着别的客人,抽空才看一眼泥板,嘴里嘟哝着说:“这不成!以你的价钱,我还不如拿去喂牲口……现在世道变了,你们这些人不再享受优惠价……我说你有完没有!我不正忙着?”
杰罗姆继续说:“她生在‘朔风平原’,那是一片狭长、不太富庶的土地,长满了蒲公英,还有一些叽叽喳喳的地鼠。每年收获燕麦和玉米,有饲养麋鹿的人家,家畜种类不算多。这些人……生活还算过得去,与世无争,猎人体格强壮,是荒野生存的好手;年轻男女随意结合,生下子女由一群名义上的亲属共同抚养……总之令人费解。”声音更趋低沉,杰罗姆没意识到自己的眉头已经紧皱起来,“直到……直到我出生前几年,罗森的军队才征服了几个残余的部落,然后就是老一套,男人和老弱各有去处,女人赏给将士们做奴隶……我不知道干吗要说这些,你还好吧?”
朱利安淡淡地说:“要谈风险,刚才发出去的任务简报不是更要命?单只伪造报告书,就可能面临十年监禁。你确定她值得你这么做吗?”
杰罗姆听到背后读心者尖锐的声音。“这是什么妖术?!”
“还用问吗?”杰罗姆摆出男子汉的架势,脸上的表情也是半假半真。
杰罗姆不置可否,思索片刻说:“也许是,也许不,谁知道呢。”
马车很快越过人群,车夫在读心者的授意下放缓前进速度,两小时后,他们沿向北的道路改变了行进方向,并停靠在另一座军区所属的驿站。杰罗姆对走走停停的把戏腻味透顶,读心者好像不断调整路线,马车几乎用散步的速度前进。杰罗姆感到,他们的目的地与其说是地图上的某个点,不如说是某种会活动的东西。
她脸上的表情让杰罗姆被充盈的幸福感团团包围。身为男性的自豪感让森特先生有些不知所措,连连轻吻她面颊和额头,说出来的话逻辑全无,成了纯粹的胡言乱语。莎乐美温柔应和着,声调比肌肤更柔软,似乎一用力都能挤出水分来。
朱利安摸出一张杰罗姆见过的保证书,在桌上抹平,数着上面的徽标。“诺林地区有不少强硬的势力,除了这个不知所谓的‘暗黑兄弟会’,其他力量或明或暗、都在抵制协会势力的入侵,这张纸意味着连串幕后交易。这一次协会取得不小的胜利,整个‘咸水镇’等于被‘蓝色闪光’接管,现在几乎空无一人,所以我才有机会打开传送门等你。因为非法传送装置严重违背原有约定,对方为了息事宁人,不得不妥协退让。不过能否保住现有的阵地,还取决于谈判结果。总之,协会的手伸不了这么长,你用不着担心这些,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敷衍读心者吧!”
“丝毫没错。上面的总是缺乏临场感,不了解实际工作中个体成员往往被情绪左右,做出愚蠢的举动。时刻调整策略,显然是种明智之举。”
眼看“交流”的目的已经达到,三人连客套的心情都欠奉,只是各走各的去了。
但愿杰罗姆不要被短暂的激|情冲昏头脑。
来到赛特·毕林钟楼边的住宅,主人已经不在。径直登上二楼,杰罗姆推开房门,进入黑暗的卧室。第一次运用结婚戒指附加的夜视能力,眼前只见物体的轮廓、沐浴在灰白色调中:房间不大,窗口已经封死,完全没有光照。杰罗姆扫视一圈,最终在床边地板上找到莎乐美。双手抱膝,头埋在胸前,任由长发胡乱披散着;莎乐美肩膀微微抽|动,正在暗自流泪。
“我不会把她交出去,想都别想。”杰罗姆毫无表情地说。
一想到自己的过去,朱利安的心像注满滚烫的铅水:爱情的要价太高了!
朱利安不由得想到包裹杰罗姆的重重迷雾。眼看着他不断成熟、现在要承担沉重的责任,朱利安内心https://m.hetushu.com.com却产生了强烈的不安。他深深自问,杰罗姆身上延续了自己的影子吗?还是说,自己对他的了解从未触及实质、不过是种自以为是?
“你还教过我有话直说,还有、永远不要说实话……”杰罗姆旋转桌上的空酒杯,心不在焉,打量着空荡荡的厅堂。“都是扯谈。有什么我不该知道的?你大可以直接让我滚远些。”
“这些幸运的家伙是谁?”
“即然这样,”读心者毫不介意自己瞬息万变的脸孔,用商量的语气说:“哪种方式更有利于任务执行呢?不妨说来听听。”
“磨蹭的太久了!走吧!”朗茨不耐烦地丢下一句话,然后掀开门帘步出驿站。
苦修士结成长队缓慢前行,队伍里不止有成年人,还有老人和儿童,大约六、七十人的样子。苦麦饼看似不少,分发下去却还嫌不够。见到小孩啃食三分之一是麦麸的食物,稍有点良心的也会看不下去。
莎乐美慢慢抬起头,没有试图擦拭脸上的泪痕。绿眼睛在绝对黑暗中闪烁着,那光芒是从旺盛的生命力本身所发出。
“森特,事情变成这样,不全是你的责任。”朱利安沉默一会儿,似乎正在酝酿感情,“你出色得过了份,我早劝你收敛锋芒。协会是个官僚组织,官僚组织就像标尺上的两条线,只要会员在两条线之间活动,组织就能正常运行。糟糕的是,你逾越了自己的本分。”
莎乐美低着头,半天才开口。“我懂了……还以为你对我是认真的……”等她再抬起头,面容平静,眼睛里却有了泪光。似乎勉强抑制住抽泣,她避开对方的视线,轻声说,“我不会再催你,其实,我也不想为你增添负担……”
“你今天喝得够多了。”
他脸颊抽搐,不由得闭上嘴,小心看看莎乐美。她含糊地应一声,翻个身陷入沉睡,这令他得到一点安慰。总是这样!他心里发出质问,为什么过去的一切最终总要和苦难相连?还是自己继承了错误的人生哲学,目中所见尽是崩解的力量?
杰罗姆温和地微笑着,看起来事不关己,眼睛里却蓄满恐怖的势能,眨眼就会释放出来。读心者应该直接要求他跪下,主动献上自己的脑供人审查。如果尚未失去自主的人、对这种要求满口答应,那这个人应当做惯了奴隶。
十分钟后,厚实的门帘被掀开,一个剃光头顶的脑袋、先于瘦弱的身躯挤进来。转眼间,七八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就把门口堵住,没戴帽子的全都露出光溜溜的头顶来。
朱利安低沉地说:“好笑吗?一点不。如果这个错误早有征兆,那也是我的疏忽。我早该想到,你这年纪抵受不了诱惑。”
“我确定。”杰罗姆点点头,“总要有无条件的信任,否则人会被压力逼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杰罗姆恍然大悟,轻蔑地说:“我是个间谍,我承认。”
杰罗姆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冷静,表情柔和,声音低沉。不了解他的人可能被表象迷惑,还以为他正试图寻找沟通的途径。朱利安对这种笑里藏刀的表情再熟悉不过:下一刻说出口的、就可能是致命的咒语;无害的、展开的手臂马上要换成一把利刃,直接和身体要害打交道。他曾亲眼目睹这类事发生,而那时杰罗姆只有十七岁——让老手心惊肉跳的突然袭击——杜松几乎教出一个祸害。
朱利安替杰罗姆发言,“合作,总比对抗强得多。至少我这么认为,你说呢?”
朱利安开始一杯杯喝酒,杰罗姆再等一会儿,就跑去莎乐美的房间乱逛。“咸水镇”比初到时还要荒凉,除了钟楼上的乌鸦,四处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个活人。没见到薇斯帕,森特先生避免了尴尬场面,心里却有些失落。不知何时候才有机会前往罗森里亚,六小时前他还身在地下,现在四周却阳光普照。生活好像拐了个急弯,接下来的发展实在无法预料。
“正相反,先别去打搅她。”朱利安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凝重,“我不想干涉你的个人生活,你年纪不小了,找个女人合情合理,只是别陷得太深。听我一句,你的职业不适合谈情说爱,软弱的家伙才相信爱情——他们不敢面对现实——你的工作就是面对现实。”
“好主意!”读心者的赞同听起来十分机械,“那就由我全权指挥这次的行动,尽可以放心,我会处处‘顾全大局’。明天下午我们就出发,前往安排的‘行动地点’,”看看杰罗姆,读心者别有深意地说,“具体|位置暂时需要保密……对协会的高级成员来说,这是个奇怪的命令呐!”
莎乐美蜷缩在角落里,抱着胡乱团成一团的毯子,咬着嘴唇不说话。毯子遮不住的部分几乎散发着金属光泽,森特先生死盯住小腿和足踝让人头晕的曲线,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两团红晕。
听他表白心迹,莎乐美伸出一根手指,轻触他嘴唇,露出个含着泪的动人微笑。“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懂?用不着再解释……”她眼睛里流转的光彩似乎说尽了一辈子的话,又像什么都没有说清。“我能等…和_图_书…真的!”
朱利安对拙劣的讥讽不屑一顾,表面上毫无动静,只是摸出扁酒壶喝酒。杰罗姆更加无动于衷,让读心者不满地直撇嘴。
朱利安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开口。
幸亏他没有比较的对象。
莎乐美想了一小会儿,试探地说:“要是你一时忍不住,我只好任你胡来……可是,你又不想要小孩,那我该怎么办?”
杰罗姆忍不住提高音量,“我只是协会会员,不是协会的奴隶!跟谁上床是我的自由!去他妈的读心者!”
朗茨咬着牙,假装沉吟一会儿,颌骨上的筋肉时隐时现。
朱利安半天没说话,眼神复杂地望着他。“来真的?看来是。森特,没想到你也有今天……我只能承认,这方面对你的教育完全失败了。”
森特先生头晕目眩,只懂得点头。“好!没问题!”
“行了!玩世不恭也得区分场合!”朱利安恼火地说,“这回事情相当不妙,协会派来读心者——你认识的那一个——跟你‘合作’一段时间。懂我意思吗?”
保证书在莎乐美的监视下顺利成文,杰罗姆满脸堆笑,双手奉上。莎乐美看到纸上的印信,表情幽怨地说:“你……你说实话,是不是觉得我没有女人味?对我没兴趣?”
“都过去了。一个字也别提。现在我得出去看看,你自己慢慢回忆吧。”
莎乐美双目微闭,好像也感到困倦,用一只手紧握住他。
“诱惑?”杰罗姆咀嚼着话里的深意,“我懂了,你是说我该像你一样,‘平等’对待所有能找到的异性。”
杰罗姆脸色阴沉,寒声说:“原来如此。他们拿护送树种的任务试探我,而我的行为加深了自己的嫌疑。照你说的,他们派来读心者、而不是‘紫蔷薇’的刽子手,我应该感激不尽才对吧?”
朱利安板着脸说:“那又怎么样?从你入会的第一天起,就该知道这世上没道理可讲。顺应规则才能生存,人人都身不由己。”
经过这些天,森特先生对自己这方面的自制力有了直接认识,也只能叹口气。“你看应该怎么办?”
“我有一些无趣的故事,从没对人说起过。”杰罗姆仔细思量,声音有些沙哑地说,“当时我还不到十岁,每年有三个月假期能够回家。冬天最冷的二十天正好放假——你知道冬天吧?嗯,我的母亲,像你一样,长得很漂亮。”他露出个好像是笑的表情,“她会这样搂着我,好像我还是个吃奶的孩子……你确定还想听下去吗?”
朱利安停顿一会,自语道:“‘粗俗’?我不记得教过他这些。”他缓慢摇头,第一次让两只手都离开酒杯。“你总算有了自己的风格——不太高明,不过聊胜于无。森特,每次见到你,我就得被迫面对自己的失败,这一点着实令人不快。”
“咳咳。”
森特先生辗转反复一会儿,困倦最终打消了各种念头,没借助泽德赠与的天麻药丸,就趴在床边坠入了梦乡。
“自己人?”杰罗姆露出冰冷的笑意,“他们不需要‘自己人’,他们需要的是扯线木偶。”
一听到这话,森特先生马上浑身僵硬,支支吾吾地说:“这……怎么说呢?……现在的情况你不是不知道……”
“别……现在不要!”她红着脸喘息着,用极轻微的声音说,“今天不要!我怕会不小心……你说的,时间不合适。我不能只考虑自己,现在你的事最重要。”
“一些‘苦修士’。假如这就是你想知道的,洛克马农的信徒。”
“当然了,我明白的……”杰罗姆声音里的体谅令人无话可说,事实上,话语本身演变成低沉的嗫嚅,类似安抚动物时发出的、无意义的低语。“必须这样做,毫无疑问……完全可以理解。”
朱利安一时无言以对,盯着燃烧的灯芯出神。把最后一杯酒倾倒在地上,他低声说:“那些苦修士,宣称沉默的生活更接近生活的真谛。他们不过是些失败者,几年不说话也不能抹煞失败的事实。我只是想不到,教会势力遭贬抑后,竟然有更多人加入这行列……找不到生活的支点,可悲的族群!”
如果是以前,杰罗姆总要发发牢骚,抱怨协会把他扔到这种鸟不生蛋的鬼地方。至于现在,他的智商已经降低到可观的水平,满脑子都是原始的欲望。
“哼哼!自以为是的家伙,我对你的傲慢忍无可忍了!”朗茨发出一阵威胁的怪笑,再次强调自己不可侵犯的身份,“作为协会的特别调查人员,我有权命令你服从这一安排!你是在质疑协会的决定!你有什么权利趾高气扬地同我说话?!”
朱利安·索尔若有所思,“那么,先生,您就得准备跟读心者打交道。我估计,场面会变得相当火爆。”
杰罗姆张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要一句不负责任的承诺,她就能好过些,他们就会热烈地做|爱,然后坐等事情自己解决。但是他不能,他明白地知道,除非付出努力,事情不会自己变得更理想。庸人才相信没有过不去的难关,因为他们不敢面对生活可能崩溃的事实。经历过崩溃的人,不会相信任何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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