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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古尼尔

作者:樟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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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火花 第二十一章 狂热者

卷一 火花

第二十一章 狂热者

杰罗姆受不了异样的气氛,借口如厕偷溜出来,就见到管家正等着为他带路。森特先生被监视着闲逛一小会儿,吸饱了新鲜空气。
“好。”
离开城镇不远,四周陷入彻底的黑暗,绿眼睛在无光环境中显得异常明亮,莎乐美看着路旁影影绰绰的苦麦植株,发现两人正站在马车到来时所见的麦地旁边。
折断几株手指粗细的麦秆,清出一块铺毯子的空地,杰罗姆取出蜂蜡制成的精巧蜡烛,一点灯火映照下,莎乐美的面容更显娇艳。她环视四周,稍有些不安地问:“在这里……总觉得挺奇怪,你们的风俗吗?”
杰罗姆暗自摇头,驱散不快的思绪。两、三盏风灯只能照亮小段街道,其他部分浸没在黑暗中,完全见不到行人。两人来到正待打烊的面包作坊,杰罗姆买下一条为“霜露节”准备的黑面包,又到城里的酒馆弄到些新酿造的苦麦啤酒。
莎乐美立场坚定,纠缠一会,眼见无法得手,森特先生意兴索然地躺下来两眼望天。莎乐美慢慢偎入他怀里,沉默着。四周听不到虫鸣,静得令人窒息,过了一会,她喃喃地说:“我想知道,我想。”
“嗯,听起来不错。”
——恶魔仆从?!他们总是成对出现……另一个在哪?
朱利安微欠上身,让脖颈在两秒内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然后提高目光的落点,开口说:“承蒙远迎,不胜荣幸。由于我方的结算日期迫近,直接进入正题不会对您有所冒犯吧?”
中队指挥检查印信无误,用裁纸刀挑破火漆印,熟牛皮的信封被揭开,里面装有一封短信。他看一眼读心者,展开信笺,只读了两三句,脸色就变成死灰一般。
“您的愿望就是命令,随时听候差遣!”
杰罗姆的表情难以觉察地抽搐一下,随即轻笑起来,一只手探入莎乐美的衣襟,含糊地说:“干嘛要寻根究底?故事讲完了,给我点奖励总可以吧?”
莎乐美的微笑看来十二分动人,在他额头印下一个凉幽幽的吻:“我想去看看世界。”
莎乐美握住他手掌,在自己温暖细腻的面颊上摩挲着,却没有说话。
“不会长胖吗?”
一股怒气上涌,杰罗姆忍不住大声说:“好极了!接下来怎么办?!”
城镇沐浴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安静得异乎寻常。劳作归来的隶农行走在砂石路上,几名卫兵跟随左右,长矛上段挑着原本是旗标的破布条。杰罗姆撇一眼这群人,隶农松松垮垮地踩着扬尘土路,士兵旗标上的常青藤图案已经无法辨认。道路两旁大部分商铺都钉着门板,城镇在收获季节竟然人烟稀少,透着紧张和不自然的气氛。
※※※
杰罗姆深吸一口气,突然不再说话。朱利安立刻向前一步,拦在两人之间。“你们谁都别动!我保证,先动手的那人得对付两个敌人!”
他忽然发现,纹身被衣领遮住的部分如果也是个半圆,合起来就成了他在“寻求者”脸上见过的“折磨符号”。
“我们出去逛逛吧。”
莎乐美半跪在窗前,暮色为她加上一道柔软的滚边,暗绿瞳仁好像潮湿的翡翠。她专注地往玻璃上呵气,用手心摩擦着质地粗糙的窗玻璃,外面的景色却总像隔着一层轻雾;慢慢鼓起两腮,莎乐美看来不太高兴,杰罗姆出神地望着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梦是醒。
有一小会,莎乐美犹豫着是否应当拥抱他。等她张开手臂,让两人的面颊紧贴在一处,只听见对方空洞的笑声。
“你早知道会这样!”杰罗姆来不及质问读心者,朱利安没有丝毫意外表情,看来没接到“任务说明”的只有自己一个。“需要我暂时回避吗?反正也没我什么事!”
一刻钟之前,他们截住一辆挂有军区标志的马车,车里的乘客包括东部军区的一名中队指挥、他的随从以及两个侍卫。等读心者亮出王国密探的徽章,杰罗姆就感到事情有点不妙。
“这怎么行?我又不像你见多识广……”
朱利安沉默地看完,转身背向他整理袍服,沉声说:“这些调料还不够,晚餐之后再去弄一些,小心别搞混了。”
火苗点燃盛有尸体的车厢,能证明死者身份的细小物件被集中焚毁,中队指挥的半身甲胄和武器、徽章被装进一只木箱带走。魔法火焰带来的高温扭曲了附近的空气,望着这一切,杰罗姆感到无法忍受的沮丧和憎恶。事情变得令人作呕,与其参与单方面的屠杀,他宁愿选择一场势均力敌的血战!协会不惜拿“盟友”开刀,后面一定还有连串阴谋……“执行委员会”明知他下不了手,为什么还要把他牵扯进来?
杰罗姆这才想起来,读心者在通天塔的那场战斗中差点被两个莱曼人砸扁,现在总算找到机会对他进行报复www.hetushu.com.com,只怕这一切才刚开了个头。
“呃,应该……还不错吧……也许到海边更合适些?气候温和,沙滩上能捡到古怪的东西,听说有一种顺水漂流的果实……”
杰罗姆下意识地准备好一道“震慑律令”,中队指挥的两名侍卫已经把手摁在剑柄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能只有读心者心中有数。中队指挥半天没说话,他的随从迟疑地问:“长官,你没事吧?”
朱利安和读心者前去拜访此地的一位“熟人”,既然“执行委员会”不准备向他透漏任务信息,杰罗姆也懒得追问,分头行事正好给了他一点不受监视的空间。眼看太阳落山,他就带上莎乐美在镇子里到处乱逛。
“靠水的地方有很多蚊虫。”
杰罗姆若有若无地听着,仔细端详马厩里的好马。等他转过一圈,无意中发现管家后颈上有一个眼熟的纹身。穿着高领毛织外套,要不是他偶然向下翻翻衣领,杰罗姆怎也不会发现这纹身。直至返回餐厅,他还在琢磨从哪见过纹身的图案。上面呈半圆形,下方螺旋收窄,整个图形像榨汁机里的水果,被榨出几滴液体来……
话音未落,随从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紧扼住自己的咽喉,双眼向外凸出,整个人瘫倒在原地。随着侍卫刀剑出鞘,杰罗姆和朱利安同时发动,“震慑律令”和“瘫痪术”瞬间解除了对方的武装。
蓬松的白色丝绒衬衫配湖蓝呢绒短马甲,紧身皮质长裤和嵌着马刺的小牛皮靴都能照出人影来;上唇的V字胡修剪到纹丝不乱,齐耳短发油亮妥贴;不像一般领主老爷喜欢佩戴去光的银饰,短马甲口袋边缘斜斜垂下一条小指粗的金链,末端连在同样金灿灿的腰带扣上……不等他掏出翡翠鼻烟壶,安德森先生表现出的过人气魄,已经给在场几位留下深刻印象。
“你跑哪去了?!‘原地待命’,没错,我就是这么说的!”读心者有点气急败坏,看到杰罗姆捂着口鼻,甚至没拿正眼看他,朗茨先生不由得暗中切齿。旁边的朱利安面无表情,读心者明知找不到盟友,只好暂时收敛怒气,走到马厩旁边好离他们远些。
莎乐美点点头,杰罗姆从背后搂着她,轻轻摩擦双臂取暖,“那么,就从‘流泪的公主’说起吧。”
在读心者刻毒的注视下,朱利安·索尔终于抬起头说:“单宁酸,加清水稀释,鞣皮作坊里有。他中毒不到两小时,先用稀释过的溶液洗胃,定时喝些盐水……死不了人。”
杰罗姆把目光转向安德森。如果管家是两名恶魔仆从之一,另外一人会不会就是眼前的奸商?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心跳加快,向朱利安打个眼色。朱利安·索尔过一会才反应过来,等几个人步出餐厅,趁读心者和安德森说话的空当,杰罗姆把一张小纸条塞进朱利安手里。
安德森叹口气。“世事难料啊!我记得……十年前加入苦修者社团还是一种殊荣,贵族子弟大多经过半年苦修,才有资格在沙龙探讨宗教和哲学……”杰罗姆估计,十年前安德森先生还不知道在哪搞投机呢。只听他惋惜地说,“现在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连日常所需都难以为继,怎能不令人感叹!”
麦芽啤酒冒着泡,散发出啤酒花和类似周围泥土的清新香气,烛光下呈现棕黑色泽。只抿一小口,莎乐美就露出难过的表情,液体带着强烈的薄荷口味,清凉得过了份,好像吞下一口冰水。等开始的刺|激过去,口感变得清冽苦涩,接着转为富于层次的甘醇,似乎每一秒都有些微不同。小心再尝一口,莎乐美的表情像饮品的口感一样不住变化着。
“你需要一块手帕。”朱利安瞄一眼门口的读心者,别过脸说,“或者多加小心。”
沿来路步行,杰罗姆眼中的寒意极其骇人,读心者离他远远的,路上再没说过一句话。前进半小时,才回到昨晚休息的驿站,苦修士的宿营地已经空无一人。等他们再度出发,杰罗姆倚在莎乐美怀里,很快陷入了昏沉的梦境。
莎乐美感到他完全坦诚的态度,此时此刻,黑眼睛里没有寻求怜悯的成分,而是像一个意识到“必然”的人那样,平和,冷漠。
转过脸来,他又对三位客人说:“小插曲。不那么愉快,不过也能拿来增进食欲。先生们,让我们到饭桌上再谈。”
※※※
“好吃吗?”
“对不起……我很抱歉……”等她平静下来,杰罗姆为她拭净脸颊,轻吻她挂着泪的睫毛,“你尝到的,是我的生活。曾经是。你想看看世界,我愿意指给你——让人流泪的部分也在其中。还想听吗?”
“欢迎光临寒舍,先生们。”三个保镖簇拥下,安德森先生站在七八m.hetushu.com.com级台阶上,向五步以外的客人行礼。
安静地站起身,他看来死一样镇定。
莎乐美轻笑着蜷缩进他怀里,杰罗姆脸上却少有欢容,似乎正反复衡量一个承诺的重量,漆黑双眼反射着难以测度的光。
……
朱利安轻声叹息,喃喃自语着。
安德森先生误会了他的意思,马上澄清道:“当然,在罗森雇用专业抄写员不太符合商业利益,苦修士只求三餐温饱,誊写广告那是再合适不过。听说‘贵金属联盟’对‘信用风险’进行评估需要额外收费,还是让咱们做些更加务实的努力吧!”
“说得好!现在就有命令给你!”读心者一脸恶毒,怪声怪气地说。“我命令你,先把外面的车夫宰了!”
“乐意效劳!”管家一副市侩表情,两只眼睛过于灵活,总让人觉得稍有点别扭。“生皮大部分来自固定的牧场,我们和很多场主有订单往来,包括罗森北部省份的流动牧场。当然了,名贵皮草还要依靠受雇的猎人——这镇上就有不少。貂皮和白狐皮总是最受欢迎,一般猎人没有捕猎这类动物的技巧,不怕跟您说,越过东部边境,蛮族猎手愿意用皮毛交换烈酒,这可是笔划算的买卖!……还有处理时与众不同的工艺……”
杰罗姆踌躇片刻,轻声说:“我会把它摘下来给你。”
杰罗姆活动下僵硬的肢体,“抱歉让你闷在这,等事情告一段落,我们就回到……回到……”他想了半天,发觉自己并没有能够回去的地方,只好信口开河地说,“……随便哪里。找一座靠近湖边的两层小楼,阳台上可以看见浮萍……”
“今天别……啊!你保证过的……”
杰罗姆暗暗观察读心者的态度,朗茨眼光游移不定,大多数时候都在安德森脸上徘徊。杰罗姆实在猜不出,这次他们的任务将要如何收场。先是假冒密探,现在又冒充高利贷者,最终目的扑朔迷离,而对他来说,一头雾水、任人摆布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干嘛欺负我……”她嘴唇轻颤,捶打着对方的后背,“我还不够可怜吗?”
朗茨不紧不慢地说:“当然是杀人灭口。不过,打扫战场的事不归我管。”
杰罗姆咀嚼着话里的深意,朱利安不在来路上向他说明,偏要当着读心者的面发出暗示,即使不明白具体所指,他也感到这是个强烈的危险信号。没等他多加思索,比利·安德森先生就在三个保镖的陪同下现身。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任性的女孩,长着一头垂到腰间的金黄秀发。她只吃带露水的樱桃和第一口乳汁制成的乳酪。”
一转眼,对着新鲜煎蛋、火腿和芥末鲑鱼片,杰罗姆心不在焉,总想着眼前的重重疑问。朱利安,读心者,还有冷酷的安德森先生,每个人似乎都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苦修士、颠茄加上刚才的小插曲,杰罗姆感觉自己已经触及了可能的答案,又像什么都没搞懂,不由得陷入沉思。
“好极了!接下来怎么办?!”
先被打倒的也是一名苦修士,现在神志不清,两个保镖架着他,抽筋的双腿都够不着地面。另一名苦修士稍微恢复一下神智,顾不得脖子还捏在别人手里,就急切地打着手势,似乎事态紧急。杰罗姆扭头面向朱利安,这里能读懂手语的,应该只有他一个。朱利安看似心事重重,犹豫着把目光挪开。杰罗姆一看他这样,也只好保持沉默。
微风吹拂,平静的海面无声泛起绿波,海藻的生腥味裹着细小盐粒扑面而来,皮肤感到一阵咸涩的刺痛。
莎乐美被他吓了一跳,没好气地看他一眼:“这里不好吗?我喜欢不透气的地方。”
朱利安保持沉默,读心者却冷笑两声,火上浇油地说:“哼哼!现在通知你也不晚!有些人发号施令惯了,从不在意别人的死活……等轮到自己听令行事,就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啊……商人的实用主义!”安德森双眼半张,嘴唇微启,发出了解的叹息。这付差强人意的贵族作派,让杰罗姆差点忍不住笑。“好极了,请随我来!”
莎乐美的身体僵硬起来,杰罗姆声音越发低沉,不停顿地说:“为了得到可供轮流耕作的土地,整个王国的历史都在征战中度过。男孩很小就要离开母亲,有些人……一辈子在军中服役,被训练成出色的刽子手。被征服者有的向王国称臣,有的沦为隶农,从自己的土地上被迫迁移……他们管苦麦叫‘万恶之根’。这个节日里流泪的国家,其他时间却要流别人的血……罗森,和它有毒的花草,就像大地的疥疮。”
读心者冷笑说:“他没事,你们可有大麻烦了!”
“我饿了。”莎乐美撅着嘴揉揉肚子,“我们去觅食吧!”
——一切为和_图_书二……就是说只有一半?
朱利安拉住盛怒中的杰罗姆,把目光沉默地投向读心者。
“安德森。”看到杰罗姆心不在焉,朱利安又重复一遍,“比利·安德森,一位卓有建树的‘新贵’,皮货生意发家。土地抛荒时,这里的镇民为他工作。现在我们代表‘贵金属联盟’,跟他商讨短期贷款利率的相关事宜,我出面,你只要保持沉默就好。”
“女孩的青春在舞蹈中度过,金黄发辫阳光般耀眼,每天夜里都有七弦琴为她的笑声伴奏,日子无忧无虑地过去……不过聚散终有时,光阴飞逝,容颜不再,仰慕者如同枯萎的花瓣随风飘散。这一年冬天,土地结了霜,金盏菊也冻死了,女孩又冷又饿,用剩下的香精交换一把种子。她生活的地方太靠北,种子不可能在冬天发芽,就算双手磨出血泡,坚硬的地面只被刨开一条裂缝。”
朱利安估量着紧张形势,清清嗓子说:“车夫我来解决。森特,你先到周围转一圈,确保清场之前没人打搅。”用凌厉的眼神制止了读心者说话的企图,朱利安打开车门,半拉着杰罗姆离开。
高墙猛犬,强壮的守卫,院子里胡乱堆放着马靴、扼具和猎物的生皮。杰罗姆刚进来的时候,鞣皮产生的味道令他一阵干呕,庄园主像所有的罗森领主一样热衷狩猎,不过到处张贴的皮货广告就有些与众不同了。
“我不会多嘴,真的,我没演过这类角色。”杰罗姆耸肩摊手,“在‘你们’开始扮演杀手之前,只要通知我一声,别让血溅到我脸上就行。”
杰罗姆心中叫绝,教会势力衰落后,罗森王国的地方贵族都有许多目不识丁,抄写员的要价自然不低。安德森节约成本的能力实在值得称道,可见成功并非侥幸所致。
“这不是我想要的。你不必为我做这些。”轻柔而坚定地拒绝被拥抱,杰罗姆直视莎乐美的眼睛。“我说过,咱俩是天生一对。”
杰罗姆和朗茨冷冷地对视一轮,朗茨故意发出不屑的笑声,杰罗姆却一言不发,眼光扫视被定身的两名军人。
杰罗姆紧拥着她,不断轻声重复无意义的低语,手指穿过她浓密、柔顺的发丝,肩头都被泪水浸湿。
杰罗姆梳理着莎乐美的一缕柔发,过一会只听她说:“女孩冻死了吧?”
“……体温高,瞳孔扩散,脉搏很快,加上斑疹……”他往空气中嗅嗅,对朱利安说,“颠茄,可能是。不像刚刚中毒,我不知道解法。”
杰罗姆若无其事地说:“晚餐之后,也许就能尝尝红色火鸡的味道。”
杰罗姆心里好笑,脸上却一本正经地说:“当然,这么幽静的地方最适合野餐,青年男女经常到这约会呢!‘霜露节’快到了,特地请你尝尝罗森的特产——全麦黑面包和麦芽啤酒。没试过的话,就不算真正到过罗森。”
安德森冷眼旁观,掏出鼻烟壶嗅嗅说:“够了。我讲过多少遍,动手之前先看清楚对象。作为贵族的护卫,过去至少也该是个骑士,你们不要脸面,我的脸面往哪放?把他们请到这来,下次别犯同样的错误!”
“让它留在嘴里一小会儿,”他看上去一点不像开玩笑,声音低沉地说,“不准吐出来——会带来霉运。”
天刚蒙蒙亮,朱利安打断了森特先生谈情说爱的兴致,等他安顿好莎乐美,两人就一言不发,急匆匆由旅店赶到此地。杰罗姆盯着守卫身上上过光的皮甲,乌黑油亮,纹理制成人体肌肉的样式,看上去十分抢眼。如果去掉背后的广告——留着卷曲长髭的领主大人脚踏一头雄鹿——的话,皮甲的档次还会得到不小提升。
“我想也是。”安德森环视左右,正好见到管家站在旁边气喘吁吁。管家五十岁上下,微有些谢顶,安德森直接对他说:“你听到了,照这位先生的吩咐行事,别为难这可怜的家伙。完事后把他送回修士的住所,现在去吧。”
“是这样吗?我真的不能肯定。”
安德森大啖海鲜,胃口极佳,饭桌上谈论各种实业的前景,说的头头是道。其他人很少插话,反倒是平常比较沉默的读心者和主人往来应和,有说有笑。
他微笑说:“再来些啤酒吗?”
吁出一口气,她拍拍胸口说:“古怪的东西……我可能永远没法习惯它。”
莎乐美咬咬嘴唇,迟疑地照办了。大约一两秒之后,光滑的面颊褪尽血色,眼泪断线珠子一样大颗跌落下来,她不由自主地吞咽着,甚至来不及擦拭脸上的泪水。
一名保镖去找管家,清醒的苦修士一脸痛苦神情,双手狂乱地挥舞。保镖照他后脑用力一拍,这人的鼻血就慢慢流出来。安德森先生见怪不怪,转身对朱利安谈论今年的皮货行情,就在这时,只听苦修士抽吸着说:“他、他……https://www.hetushu.com•com中毒!救、救……救命!”
朱利安垂头不语,杰罗姆对他的举动极其不满,平常的他做决断快、狠、准,今天竟拖泥带水,犹豫不定。朱利安才是毒物学专家,杰罗姆不过由于阅读广泛略知一二,见他这种表现,杰罗姆放缓语速,一字一顿地说:“我不知道解法!”
读心者取出一道密封好的信笺。“检查一下火漆印,这封信来自东部军区指挥官本人,只能由你拆封。我负责送信,其他问题一概不知。”
接下来的半小时,杰罗姆被“追索权”,“动产抵押”和“有形担保”弄得头晕脑胀,安德森先生虽说派头十足,可一到谈判桌前,锱铢必较的商人本色展露无遗。客人面前只有一杯凉茶,朱利安连口水也没喝,就滔滔不绝讲了半天。
“你说我尝到了你的生活,”莎乐美用轮廓分明的脸侧对着他,瞳光堪比天上星辰,“我想了解你的生活……是的,我想。”
“‘毒化信’,”朱利安轻声说,“常用的暗杀手段。只要读出其中隐含的几个关键字,就等于对自己施展‘死亡律令’……”
两人三言两语,几句话就要刀兵相见。若不是朱利安也在场,盛怒中的杰罗姆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杰罗姆看看剩下两名“活口”,想到自己也曾是王国的军人,现在却要听命于一个小人,不由得脸色数变。无论如何,让他对这些人痛下杀手,已经越过他的底线。
主人已经开始品尝饭后的巧克力吐司,点心看似相当可口,杰罗姆出神地把吐司切成两半。
莎乐美把下颌搁在他肩上,出神地说:“好像故事里的情节……神奇的国度。”
杰罗姆露出一个融入黑暗中的、无声的笑,甚至有些期待地继续陈述。“旺盛的生命力,必须以伤害他人为前提。苦麦的根、茎、叶、果,皆有毒性,不经碱化,长期食用可能造成失明……在罗森,新生儿三个月大要被喂食苦麦原汁,不够强壮的唯有一死。苦麦毒化土地,这里几乎找不到其他活物,再肥沃的泥土,只要连续种植五年,就会耗竭地力,变成失水的沙壤。”
“那就把小屋建在山脚下,你没见过麋鹿,长得很可笑……”
朱利安称他为“新贵”——常用来形容花钱买爵位的商人——至少对安德森先生,这一称谓实在传神。
不过几秒钟,随从停止了呼吸,杰罗姆小心察看一眼中队指挥,发现他也没了心跳。
苦麦制成的黑面包外表呈咖啡色,散发淡淡麦香和蜂蜜的甜腻气味,蒙着一层轻油。稍微用力,面包就被掰下一部分,杰罗姆细心地把它再分成几份,犹豫片刻,才掂起拇指大小的一块。
“我生在这,”他说,“活到十四岁。这就是我的生活。”
杰罗姆睁开眼,西罗克的海水消散无踪,车窗外只见望不到边际的层层麦浪。道路两旁一边是收割的隶农,一边是一人多高、金黄色、颗粒饱满的苦麦植株。秋风夹带细碎的芒刺和谷穗,在半空中打着卷儿、转瞬拖曳向远方。
转过走廊拐角,一个人影猛然撞到最前面的保镖身上,把几个人吓了一跳。三名保镖不由分说饱以老拳,矮小的人影转眼趴倒在地,像煮熟的虾米般缩成一团。一个苦修士急步上前,伸手遮挡被打的那人,保镖们顺带也把他放倒,对腹部的猛踢看来魄力十足。
杰罗姆死盯住信笺,经过长途跋涉,只为传递一条假命令……协会的意图绝不会如此单纯。虽然罗森王室对协会最近的作为多有不满,可两方面仍处在合作状态,这种搞破坏的任务究竟居心何在?由于理不出头绪,杰罗姆只好静观其变。
※※※
安德森不耐烦地挥挥手,“叫管家来,把这两人先安置在仓库,等吃完早饭再说。”
杰罗姆对朗茨威胁的目光产生怀疑,读心者似乎不愿看到这个人获救,又不像出于单纯的恶毒,或者与协会的计划有关?他不动声色地对安德森说:“颠茄中毒可能造成躁狂症,他不是有意冒犯阁下,但愿您能谅解此人。”
“我对您这里生产的优质皮具挺感兴趣,能跟我这外行讲讲吗?”实在不想回到餐厅,杰罗姆随口跟管家聊起来。
身穿连着兜帽的长袍,莎乐美紧握住杰罗姆左手,纤细的指节由于紧张变得毫无血色。生活在地下的居民,对强烈阳光和无尽星空总会感到莫名恐惧,很难接受过份耀眼的光源和广阔空间。“普尔呼林”洞顶的萤火虫看上去类似满天繁星,莎乐美虽然还无法忍受白昼的阳光,对夜空的恐惧却并不强烈。为了令她尽快适应地面生活,杰罗姆决定一有机会就带她出来;除此之外,最近出现的种种难题也令他深感不安。协会的要求越发苛刻,莎乐美的处境也变得更加危险,长此以往、https://www.hetushu.com•com说不定哪天就要准备同协会反目……虽然这前景极不乐观,但并非没有实现的可能。
强忍住愤怒,杰罗姆冷冷地说:“原来如此。我是个士兵,这一点我还没忘。服从命令是我职责所在,可没接到命令之前,我只有选择自行其是……”
九点刚过,薄雾笼罩下,阳光总算从窗口探进来。早饭时间到,安德森先生尚存一点良心,邀请三位客人一同进餐。沿会客室门外的拱顶走廊前进几步,杰罗姆打量着质地细腻的花岗岩拱柱,切割这么大块的坚硬石材显然不是易事,安德森即便是个品位不高的暴发户,他的身家也确有自傲的本钱。
“您的大度同样令人印象深刻,慈善家的信用总会得到特别高看。”杰罗姆忍不住酸溜溜地说。读心者狠盯他一眼,他也只当没瞧见。
苦修士竟然开口说话,几个人面面相觑,杰罗姆考虑片刻,上前检查抽筋的修士。
“我不知道,”抱紧怀里的温暖躯体,杰罗姆轻声说,“为什么想知道呢?泪水包含的是希望还是绝望,也许用不着深究,随它去吧。我还有不那么伤感的故事……”
杰罗姆低头默想片刻,半坐起来,整理一下凌乱的思绪,用不含感情的声音开口说:“‘泪垂草’,也叫做‘苦麦’,是种奇特的作物。抗寒耐旱,极少感染疾病,生长在光照不足、冬季严寒的北方山麓。环境越严酷,它的生命力越顽强,深埋地下的种子总有一些能安然越冬,来年生根发芽,让种群得以延续。苦麦是罗森的基石,虽然需要一百五十天才能完全成熟,但强壮的植株极其高产,足够供给军队和臣民生活所需。虽然苦麦面包口味不佳,但长期食用会比普通人早熟一两岁……罗森人以它为主食,身体强健,很少生病,王国从不为兵源担忧。每年‘霜露节’,罗森的子民有义务食用全麦制成的黑面包,用眼泪缅怀往昔的艰难岁月。”
森特先生在欲令智昏以前还是相当懂事的,不用对方多说,马上表白心迹。“既然到哪都一样,就让我跟着你走吧!”
怀里的莎乐美没作声,杰罗姆继续低回地说:“金发蒙上一层薄冰,女孩望着寒风中不断枯萎的种子,泪水止不住掉下来。夜晚来临之前,她就睡在冰冷的苗圃中,眼泪带着最后的体温浇灌这一把种子。抽芽,分叶,拔节……一夜之间种子不可思议的成长茁壮,结出卵圆形穗花和尖锐芒刺;第二天,遍地都是青绿色、生具七节的强健植株,每一秒都在向上疯长,花粉在寒风中雾一样流动,从此这片土地再没有发生过饥荒……不知为什么,虽然它结出的谷粒可以食用,但每个人在刚开始品尝时,总要不自觉的泪流满面,所以它名叫‘泪垂草’。”
莎乐美悄无声息地走过来,双手捧起杰罗姆苍白的脸孔,柔声说:“随便到哪都好……只要你喜欢,我都能接受。”
杰罗姆支撑起上身俯看着她,绿眼睛背后的固执像极了另一个人……心中一震,脸上却平静如常,杰罗姆伸手捏捏她鼻尖。“好奇心太强,你会吃苦头的。”
杰罗姆挑起几片莴苣叶,在沙拉酱中间辗转一圈,才送进嘴里。他的味觉本就相当贫乏,此时更是食不知味;朱利安一杯杯饮酒,瓶子里的琴酒像清水一样迅速减少,对烈酒看来毫无感觉,他始终一副麻木表情,食物也分毫未动。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发现了熟悉的身影,杰罗姆不由得放慢脚步,回头看看朱利安。朱利安脸色阴沉,却没有吃惊的表情,只把目光默然投向不远处的苦修士队伍。几十人排队领取松饼和南瓜粥,男女老幼无不衣衫褴褛,安静的吓人——正是路上相遇的“沉默者”信众。
“新命令?可我已经接到调令,正在赴任途中……”中队指挥狐疑地说,“即使有新命令,也不该由你们这些人传达吧?抱歉,我是说,毕竟不属于同一编制……”
“相信我,”杰罗姆强忍住笑意说,“没人真正习惯这玩意,所以它才这么特别。尝尝面包,全麦粉烘烤的,只在两个特殊节日才能买到。”
“不会的。她有一千个仰慕者,每天采摘一朵盛开的菊花,通过计算花瓣的数量选出一个幸运儿,然后和他跳舞直到天亮。”吻吻她的耳垂,杰罗姆接着讲。“她的土地上种植数不清的鲜花,整个夏天开放的花朵,仅供她提炼一小瓶香精,只需一滴,淡淡幽香就能持续一整年。”
“沃塔克”位于罗森王国东部边境地区,作为城镇规模不过中等,紧挨着广阔的苦麦田地。矗立在西北角小丘上的堡垒驻军五百,日夜俯瞰城镇中其余的低矮建筑。隶农居住的棚屋排成两列,用木栅栏和城镇主体隔开,几座箭楼随时保持戒备,防备的却是来自栅栏内的威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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