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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古尼尔

作者:樟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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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万象 第二十四章 罪恶之城

卷二 万象

第二十四章 罪恶之城

商会前厅陈列着不少上过油的古董甲胄,卫兵似的站成一排,倒持的双手剑剑尖点地,可能是家族徽章的部分一律被重新锻压,浮刻上“骨桥”的恐怖标志。不过细心的观察者还能从护颈内侧、或者胸甲的雕花和刻边里,发现原主的蛛丝马迹,这些铠甲虽然被打磨得铮亮,品质却参差不齐。杰罗姆在领路侍者出现以前,居然认出了几个眼熟的家徽,不禁让人感到好奇,这些东西都是通过何种途径划归商会的名下。由此看来,“巴别度”的品位向大多数盗贼窝点看齐,只是规模足有这些组织的十个大。
房间的宽度约有三十尺,长度却接近宽度的三倍,像一条前窄后宽的甬道。尽头的红木办公桌后面坐着个忙碌的官员,不断把空白文件盖上商会的印信,完全无视森特先生的到来。
“这城里真有我不知道的消息来源?介意和好朋友分享一下可爱的小秘密吗?”
“快……快来人!”发言人气急败坏地喊道,“准备弩箭!”
听这人的说话方式,杰罗姆不由得放慢脚步。街上的小贼怎也不会称呼别人“市民”吧?对方的用词语气也不同于生活在暗处的罪犯……不容他多想,三个人从影子里现身出来,虽然身着便装,杰罗姆还是一下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跨入左边房间,背后的门发出闭合的轻响。杰罗姆扫视一圈,房间呈六角形,小臂粗细的牛油蜡烛平均分布在各个角落,自己的影子向几个方向展开,在石灰石墙壁上投射出不少拉长的人形。
再向深处前行,道路两旁冒出来一些惨绿的脸庞和眼珠子。不时有铁楔子楔进肉里的湿响,被堵住的嘴发出含混的哀告,戳在一旁手执利器的影子对杰罗姆指指点点,就算听不懂鸽子叫似的只言片语,他也能意识到话音里显著的威胁。
词句破碎成无意义的呓语,挣扎激发了更强烈的占有欲,她还没准备好承受这样的激|情,呼吸急促,在近乎粗暴的动作中无力地扭动和蜷曲。指甲在他胸膛和背脊造成连串细小伤口,唇舌交缠时尝到丝丝的血腥味……交媾在毁灭的氛围中获得了协调,两个相互拥有的陌生人、被对方的体温灼伤,用伤痕来彼此铭记。是的!她说,是这样!好像这伤痕越深刻,离别的脚步就会为此稍加踌躇。
“醒醒!不怕冻死吗?”
一男一女。男的是个矮胖子,脸上纹着一张“树藤面具”,看不出相貌如何;女的细高个,脸庞尖削骨感,眼睛黑多白少,给人以目光涣散的错觉……杰罗姆估计她腰间缠绕的是一束长鞭,闪亮高筒皮靴后跟微微顿地,听声音似乎镶了铁钉掌。
怀着复杂的欲念,他开始狂乱地拥抱她,紧握住那令人晕眩的乳|房,直到她在雨点般的吻和轻噬中震颤着醒来。
他快速整理一下现有印象,对方看来不易打发,这类会面牵涉到暴力的可能性很高,自己得加倍谨慎小心。
“我假定你在开玩笑。”杰罗姆眯着眼说,“虽然最糟的情况下,这句话还挺能安慰人。下不为例,先生——被人关心总让我想起瞻仰遗容的场面。”
口袋里一阵硬币碰撞的轻响。“我买三公吨,你看多少合适?”
“噼啪!”
两人一同离开怀特的天文塔,道别后便各奔东西。
发言人声音冷酷,派头十足,听他一声令下,屋里的烛火无风自动,一齐摇晃起来。
目光掠过上方的望孔,却看不见说话那人的长相。杰罗姆摇摇头,收拾下破烂的外套,推门扬长而去。
女人始终在一片接一片的阴影中穿梭,清脆脚步发出踢踏舞骤雨般的节奏,鞭子由六面墙壁、地板乃至天花板上无中生有,像到处伸展触须的怪物,掀起刀锋般尖锐的气流。面对四面八方涌来的打击,杰罗姆果断撕裂上衣,用破碎的半圆披风和麻布衣物层层包裹右臂;辗转腾挪,每次耳畔响起鞭梢突破音障的爆响,右臂的厚实布料就免不了四散飞溅一番。
杰罗姆尽力保持冷静,他对这种技巧也只是道听途说:自己正面对一位“影舞者”,这些人把盗贼的潜藏技能锻炼到出神入化,有能力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消失在阴影中,是最优秀的探子,擅长出其不意的伏击战。如果能锁定敌人的大致方位,近身战斗自己不会输给此人,可现在形势被动,到处都是可供敌人藏身的影子……杰罗姆屏息凝气,试图在对方发动攻击的瞬间找出敌人所在,到时候一次成功的“钢钉齐射”就能让那人立刻变成个马蜂窝。
“先生,请随我来。”侍者彬彬有礼地突然现身,杰罗姆跟在他屁股后面,眼睛扫过反射人影的大理石巨幅地砖、以及凿空一部分山岩建成的高大厅室。
沿数百级石阶向下,静谧的上层区和喧闹的下城区形成鲜明对比,他像刚刚步出神庙,又一脚踏进了夏季舞会的舞池。大量风灯挂在小吃店、赌场、酒楼和娼馆形形色|色的招牌前,衣着hetushu•com•com千奇百怪,各色人等熙熙攘攘,好像夜晚才意味着一天的开始;随处可见杂耍艺人表演诡异、甚至恶心的古怪舞蹈;久未梳洗的体臭、加上路边流莺喷洒的廉价香水,混合了水烟管吐出的淡绿薄雾,发酵成无法形容的、气味的大杂烩。
怀特恼火地说:“现在是你把火苗引到我身上!看到没?我的袍子都快烧起来了!”他用手扇风,原地转圈儿说,“‘骨桥’的人通过我向你发信,换句话说,要是你挂了,我至少也得承担他们雇佣杀手付出的买命钱!更别提那些没完没了的敲诈勒索!”
“我们到了,先生。您可以自行进入,本商会的一位干事就在接待室等您。祝您好运。”
“明白了……对我帮助太大了!我得马上记下来慢慢背诵!”由衷感谢之后,森特先生扭头就走。
桌子后面的干事显然没见识过这样强硬的态度,一时不知如何反应,眼睛不住往下乱看。杰罗姆心想,不会吧?难道下面摆着一份“行动指南”?!真是了不起的想像力!
“能换不来找你。没门路,就直说。”杰罗姆不客气地反驳,“吉米说你有办法,我看他是随便打发我。”
没有光的地方,也就没有了影。
“我不和你争辩,只要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办。”
打着手势,三个人无声探讨一会儿批发价,簇新的银币从这只手传到那只手,两个治安官禁不住笑,嘴里喃喃地说:“对对!就这么回事……兄弟,你还真会做生意!”
“用不着。”巡官明白地说,“要是我能作主,会主动向你要钱。聪明的话马上离开,等那些人盯上你,是不是你做的就不重要了。”
“吉米指我来的。”
“我明白。感谢你的红茶,这会儿我倒想拜托你件事。”
考虑下事情的紧迫程度,杰罗姆决定先跟艾文谈谈。
“你嘴唇怎么了?”怀特有些不安地来回踱步,百忙中还抽空关心下杰罗姆的新鲜伤口,“啊!……当我没问,幸运的混蛋!或许也不那么幸运?我说你知不知道,火已经烧到屁股了?”
总算拐出主街,眼前一黑,杰罗姆马上置身于泥泞、阴暗的环境中。身后的人群像循着气味小径前进的蚂蚁,自动和这条陋巷划清界限,连喧哗声都忽然降低了不少。
“嗖”得一声,背后倏然现出鞭影,杰罗姆全凭本能向一侧闪躲,毫厘之差避开了这次偷袭。鞭梢斜掠过他右肩,把半圆披风撕开一道缺口。不待他转身,漆黑长鞭游鱼般滑动,再次和阴影合为一体。
※※※
这下先声夺人后,长鞭和长鞭的主人就像融化在空气中,烛炎停止摇晃,房间里的紧张气氛却不断升级。杰罗姆小心分辨着一切蛛丝马迹,可惜他不具备游荡者专业级的洞察力,敌人的伪装毫无破绽,隐藏得天衣无缝。
地窖还是老样子,石脸对杰罗姆的抱怨不置可否,只是心不在焉地做脸部体操。
女人不置可否,转身吸一口水烟筒,在吞吐的雾气里目注对方离开。生意谈完,杰罗姆在吧台用酒精洗手,很快走出空气污浊的室内。街道几乎没有照明,听着周围传来的各种古怪声响,地面的泥泞让他心情糟糕——刚上过油的靴子又得重新打理一遍。
“抱歉,两小时后我还有件小事要办,劳烦你稍微提高下工作效率。”对方盛气凌人,让杰罗姆极其反感,懒得再说场面话。既然石脸声称“过程越惊险,结果越稳定”,自己又何必对贩奴的人渣低声下气!原本敌我实力悬殊,他可说毫无胜算,倒不如依照艾文的建议,把一切交托给“盖然率”进行裁决。
杰罗姆快速打量面前的三人。旁边两个就是罗森治安官的标准范例:虎背熊腰,脸上挂着不加掩饰的暴戾神情,时刻处于半醉半醒之间,腰里别着短柄铁锤,浑浊的黄眼珠不时暴露凶光。
烛火一动,杰罗姆心叫不妙,鞭子已经从完全相反的方向发出第三次偷袭。闪躲不迭,森特先生差点被破了相,颈侧的衣物应声绽开。敌人不急着结束战斗,力道和角度高度精确,衣服下面的皮肉丝毫无损。围观的人们发出一阵讶异的叹息:使用长鞭的人始终没露面,房里的倒霉蛋却三度遇险,这样的战斗简直匪夷所思!
※※※
鞭子突然无目的地挥舞起来,黑暗中传来几声呼喝,紧接着是利器破空声、和女人的一声尖叫。
搞清了原委,杰罗姆还是不能理解,艾文为什么要自己介入这场商业阴谋。反正石脸不会透露更多消息,还不如见步行步,随机应变来的现实。
“明白地说,我没收到自己可能丧命的暗示,用不着大惊小怪,我见过的场面不多不少,刚好可以应付人渣的挑衅。”
“进来,让我请你喝一杯热牛奶。”
中间这人有点不一样。神志清醒,看不出酗酒的痕迹,褐色眼睛炯炯有神。肌肉虽然结实,却没有令人不快的威胁感,站和*图*书立时身腰笔直,体态如同随时准备应战的猎豹。阔额头,方下巴,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说话时紧凑利索,整个人透着强大的自信。
根据怀特的分析,杰罗姆在“西北风”见识了一场有预谋的保险诈骗。提到这场戏的因由,就必须涉及“巴别度”商会的来历。
声音从斜上方一条细缝里传来,七、八双眼睛正透过缝隙直盯着他。发言的那人继续说道:“你们尽可以欣赏接下来的戏码,这就是跟商盟作对的结果!看完这出好戏,诸位就该明白,你们缴纳的‘入埠税’物有所值。”
蜡烛重新开始燃烧,只见杰罗姆解开包裹右臂的衣物,女人披散头发跪倒在地,右手尖利的指甲被齐根削断,长鞭破碎成三截抛在一旁。
杰罗姆再次为“巴别度商盟”表现出的丰富想像力所折服,对方邀请的‘客人’不止一个,现在刚好杀鸡儆猴,给那些同意交钱的商人加深下印象。自己成了不合作的典型,被拿出来展览参观,看来下面的好戏不会马上结束。
干事一时语塞,杰罗姆都能听见他翻找书页的沙沙声。等对方确定,从书本里找不到合适的回答,只好对森特先生说:“我想你应当进入左手边的房间……会有恰当的人听取你的意见,并代为传达商盟的建议。我这还有不少工作,你看是不是……”
快步离开地窖,他不想再抱怨得到的帮助太少。既然注定要和危险打交道,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莎乐美正在厨房尝试烹饪马铃薯和四季豆。杰罗姆闻过强烈的焦糊味后适度称赞她一下,叮嘱汪汪准备灭火,连晚饭也没吃,就赶往下城区的小酒馆,与怀特提供的买主商量销赃事宜。
巡官说:“好,你俩先走,我还有话跟市民讲。”
“够了!”一声沉喝,有人开口说,“我们已经丢了面子,倚多为胜只会更难堪!里面的!如果你还没下杀手,这件事到此为止,我准你离开此地!……来人,把灯点亮!”
与其说意图伤敌,长鞭现在的打法更近于炫耀技巧,杰罗姆虽然闪避得很是狼狈,实际伤害却寥寥无几。等这出表演赚足彩声,鞭影一敛,再次挥舞时已露出了看家本领:没有花哨动作,鞭梢却贯满阴狠力道,划破空气时转为低沉的“呜呜”声。
杰罗姆难受地变换坐姿,干事先生不为所动,眼睛盯着纸张,嘴里说:“请稍候,再有六十份就可以完工。”
开门以前,他还想着怀特所说的“第二条路线”,这下自己又要做回老本行,跟某些未知的对手白刃相向……他所擅长的领域都和战斗脱不了干系,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也只好随机应变了。
夜渐渐过去,黎明还在云和山的彼端无声酝酿。
“左边吗?正是我喜欢的方向。”杰罗姆冷淡地微微颔首,算是向对方施礼完毕,“感谢你的宝贵时间,我就不打搅你工作了。”
两人透着全然的危险感觉,其他或神志不清,或狂饮买醉的客人,都离这二人远远的。杰罗姆径直走过去,冷冷地问:“吉米指我来。谁作主?”
来不及多想,利啸和破风声仿佛进入了乐章的快板部分,鞭影游移、翻卷,如同乱流中交织的无数丝线;每次清脆的抽击,只见一团虚影迎面扑来,裹着混响炸开一片。单纯躲闪很难绕过反复弯折的长鞭,女人的进攻频率节节攀升,观看好戏的人们一律大张着嘴、随鞭子不可思议的动作惊叹连连。
或许是幸福来的太过突兀,被平静和欢愉充盈的同时,总伴随莫可名状、微弱而柔韧的苦涩感觉,如同被钓钩戳穿、做着无谓挣扎的小虫。见惯了横行的病态和死亡,杰罗姆·森特再也不能相信,世间还有完美的时刻。欢聚和微笑同时做出了离别的暗示,他好像时刻准备迎接下一次锥心之痛,再无力承受过于完整的喜悦。
没吃晚饭加上睡眠不足,杰罗姆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上层区。钱还没见到影子,贿赂和额外花销已经差不多抽空了他的口袋。杰罗姆这才发现,自己从没为钱发过愁。十四岁之前,西罗克的土地加上父亲的薪饷足够他花用,作为协会会员,也不必为经济来源担忧。完全没尝过贫困的滋味,钱袋见底的感觉不那么令人振奋,看来已婚男人面临的难题自己也不能免俗。
回忆一下巡官的警告,“巴别度”商盟竟然送来一封不具名的邀请函。信筒里好像还有一张纸,展开一看,是怀特写给他的几个字,要他在赴约前务必到天文塔会面。
“……把话说清这么难吗?!该死的!六小时前我差点……不说你也知道!你们竟然让我参与一场保险诈骗!不管是‘巴别度’的奴隶贩子,还是贵金属混蛋们,哪边我都得罪不起吧?”
拨弄两眼,女人不快地说:“耍我吗?你!‘骨桥’的纸不能换钱!”
“你就不问问纸有多少?”
女人上下打量他,努努嘴说:“坐下谈,叫杯酒。”
杰罗和*图*书姆心想这不是耍我么?“小心”还用你告诉我?!
“快腿”模糊地抬头看他,嘴里呼出阵阵白气,努力从冰结的泥泞中站起身。接过他手中的硬纸卷,里面盛有一封加了火漆印的短信,印记清晰的显示为骨骼构成的拱桥模样。
“能间接死在你手里让我感到很欣慰。”
商会得名于横跨两座断崖的拱桥“巴别度浮桥”。桥身为形似彩虹的细长弧线,下方是高耸的悬崖,完全仰赖两个端点、支撑长达九百五十尺的桥面。在风力较大的晴天,这座桥会左右摇晃以保持平衡,这时候人在桥上行走如同乘坐危险的远洋帆船;惊人的是,无论风力如何强劲,这座桥总能屹立不倒,甚至有人声称,曾见过狂风令桥面上下颠倒的景象。作为罗森有数的古代遗迹之一,它轻盈牢固的建筑材料独一无二,除了不能用于通行,这座桥历久弥新的优美外观吸引着不少游人,杰罗姆居住的“鬼屋”刚好占据最有利的观察位置。
一转眼,烂泥的价钱谈妥,治安官对冷眼旁观的巡官说:“他来批发烂泥,手续齐全,一点问题没有。”
怀特吃惊地盯着从容不迫的杰罗姆·森特,“令人敬佩的自信!你放心去吧,至少有我照顾你的家人!”
轻声推开卧房的门,汪汪警觉地抬起头。摸摸它的脑袋,杰罗姆拉开厚布窗帘,让淡淡月光能照亮莎乐美的睡脸。青灰色光线为细长卷曲的睫毛投下阴影,嘴角即便在熟睡中也微微上翘,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指尖轻轻滑过她丰润的双唇,传来柔软细腻的触感。拨开前额的发丝,杰罗姆在光洁的额头印下一个轻吻,数着她的呼吸,表情在叹息和微笑之间变幻。
杰罗姆感到对方眼光灼灼盯住自己直看,索贿可不是这种表情,不由得感到些许不安。只听对方冷然道:“收购烂泥利润低,至少商人不会丧命。昨天有人办了件蠢事,要是有机会,我也想见见这大胆的家伙。新来应该守规矩,这边跟别处不同,再小心也不过份。”
一个治安官说:“烂泥可是抢手货,打算多少成交?”
商会的主塔立在险峻的陡崖边缘,初建时为凸显摄人气势,故意选择了不太理想的地基,好让塔身和悬崖尽可能接近。直到这座惊人巨构表现出向崖底倾颓的态势,建造者才忙不迭增加两座副塔,用巨型石梁巩固下半部分塔基。
“我大约在下午三点过五分回家,这段时间劳烦你到我的鬼屋照看一会儿。我妻子可能在厨房引发一些火灾,需要一位信得过的好友给她点建议,顺道也请帮忙招待下前来拜访的建筑师——房屋翻修的款项等我回来跟他详谈。”
怀特不置可否地说:“请。听听总没什么损失。”
再完美的反射神经,在无法反击的战斗中也不可能带来胜利。接连挨了几鞭,杰罗姆明白,敌人的表演接近尾声,再不还以颜色,自己就等着鞭子勒紧脖颈吧!
他快速突前,按熄一只牛油蜡烛,对方用以藏身的影子马上少了一段。再闪过一次抽击,又一只蜡烛冒着烟熄灭。意识到他的目的,女人马上舞出一片鞭幕,剩余的烛火向两个方向摇摆不定,墙上的阴影看似湍急的流云……杰罗姆十分确定,女性的体力不可能长久维持这类“面打击”攻势。虽然狂舞的鞭影给他添了几道新伤,但敌人的情况同样危急,只要房间失去照明,自己的夜视能力即可破除“影舞者”的“影藏”特技。无光环境下,战斗马上会发生逆转。
“等于没说。信任果然比金子还值钱!这样一来,我还得祈祷你能完完整整地回到你的鬼屋去……”怀特撇撇嘴,喃喃地说,“可能这也不坏,谁知道呢?”
“这么严重?我怎么没感觉?”
杰罗姆重复三遍那人才老不情愿地捅开门叉,嘴里不住冒出花样翻新的骂法。杰罗姆进门一看,除了这个横壮的胖子,甬道里没别人,酒馆深处冒着诡异蒸汽和阵阵异香。胖子嘟哝着,伸手往他腰间摸索。杰罗姆看也不看,直接扣住他多肉的手掌,往一个最痛苦的方向弯折。
“你的谦虚的确出众。”杰罗姆一边啜饮红茶,一边不冷不热地讽刺对方。怀特越发表现出热切和感兴趣的神情。
杰罗姆沉默地取出几张债券,女人不动声色,伸出颀长的右手食指——磷灰色金属指套裹住关节以外的部分,长指甲涂着亮蓝油彩——让杰罗姆联想起淬了毒的短匕首。眼光向她搁在大腿上的左手游移,那只手干净利落、别无修饰,掌指间存有硬物磨蚀的痕迹。记住这一发现,杰罗姆把注视的焦点移到女人裸|露的大腿上,脑子里却在回忆刚才所见长鞭握柄的方向。
旁边两人会意地对视一眼,巡官微一点头。“跟我同事‘详谈’。”
杰罗姆思量着“可接受的范围”这种说法,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陈尸街头才最妥当?或许这一次选错了盟友也说不定。
从“抢劫”中获得的和*图*书银币约有五、六十枚,这点小钱刚够他缴纳取暖的蒸汽费用,而其他各种税费,在房子翻修完成后也纷纷前来追讨。还有人试图说服他、上缴前任屋主拖欠的罚款——据说可以增进市政当局对他的好感度,当然遭到婉拒。
后力不济,鞭幕只得黯然散去,杰罗姆都能听见女人难以遏制的喘息。蜡烛陆续熄灭,光线骤减,“影舞者”的脚步越发迟滞。情势突变,围观诸人看得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发言人再说不出一个字。
明白了事件的背景,杰罗姆马上意识到,“西北风”导演这场闹剧的原因:它试图通过诈骗手段得到“贵金属联盟”的保险赔付,好把损失转嫁他人,正由于计划败露,自己才险些丧生于“贵金属”佣兵之手。
※※※
——左撇子,难对付。
烛火再动,长鞭破风声传来之前,杰罗姆听到另一种微弱的声响,等后背一阵火辣痛楚,他才分辨出声响的来源——金属顿地的“得得”声。长鞭加上钉了铁掌的靴子,这人看似就是自己的买家、那个小酒馆里的危险女人……
杰罗姆走到两个治安官中间,板着脸说:“我来这批发烂泥。”
没走出多远,就发觉几个人影在暗地里跟踪。杰罗姆厌烦地想到,如果不是必须保持低调,自己早给这些家伙上一课了,免得不识好歹的小贼整天打他主意。
杰罗姆眼光来回扫视两圈,才谨慎地挑个位置,既不会远到需要提高声线,又不会近到可能被桌子下面的匕首划破肚肠。
从人流中左穿右插,杰罗姆几次把脏乎乎的手从自己的口袋里拽出来,街市上似乎只有两种人——熟练的、和更熟练的扒手。
他见杰罗姆喝完杯子里的茶水,忍不住补充两句。“听好了,就算我最后尽一份力。‘骨桥’的邀请函有三种,你收到的第一种,通常发给商会潜在的敌人,就是说他们还不确定你有没有利用或宰杀的价值。会面过程因人而异,商人只要向他们低声下气,缴纳一笔供奉,一多半能活着出来;如果是针对暴力寻租者……这我可就不清楚了!打斗——据说免不了这类‘考验’——可能会相当血腥。刺客不讲究公平竞争,一般‘强势’的客人都有去无回……我强烈推荐采用第一种路线,当然不是鼓励你向我借钱。我的情况也很不妙,说不定哪天就得去申请破产保护……”
“我是‘峡湾之城’歌罗梅治安厅的巡官,”左手边身量中等、肌肉扎实的男人首先表明身份,“住在‘上边’的体面人在这条街可不多见。能问问你来这的原因吗?”
一声闷哼,足以装下两个杰罗姆的笨重躯体单膝跪地,整张脸快速涨得紫红。“记清楚我的脸,”杰罗姆把脑袋凑到能闻见口臭的距离,专著地说,“你得受罪——只要跟我作对。把你臭嘴缝起来,一杯酒精,五分钟以后。”把几枚银币撒在他脸上,杰罗姆放开这人,整理下衣襟,步入酒馆内堂。
“想变现?”女人明知故问,“哪一边的货?”
等杰罗姆再露面时,房屋外观已修葺一新。在怀特先生的授意下、加上惯于在恶劣气候的间歇赶工抢修,工程进展神速。原本需要四、五个整天的工作量,不到两天便已近完成。内部虽只仅装修了四间房,其他毛坯状态的房间也透着原木的芬芳气味,破败的原貌基本被掩盖起来。
从里向外的光照下,对方看到一张陌生面孔,嘴里立刻涌出连串喝骂。“你什么东西的来这你说!……死一边去,滚蛋你!……”
说完这番话,巡官转身离开。杰罗姆站在泥水里,考虑着自己的处境,不知道石脸背后的艾文对这一切有什么话说。
杰罗姆没法嘲笑对方,表情尴尬,只好转过身说:“我会。”
“当然,巡官。你想听‘哪种’解释呢?”杰罗姆不禁对那人展露的气度感到吃惊,治安官队伍中竟有如此人物!
“哼!不就是‘西北风’那箱?”女人用左手掂起个蓝浆果,丢进嘴里咀嚼出声。“这边不是随便哪个乡巴佬乱来的地方,能活到拿钱那天,我再加一成给你。”
即便如此,仍有人预言,主塔坠入深渊的一天会在一个多世纪以后到来。用饱蘸鲜血的脏钱建造的、将要崩塌的高塔,实在好像戏剧剧本中的情节。这座建筑投下的细长影子,随一天中阳光的走向不断挪移,把“峡湾之城”变成日晷承接阴影的轮盘。
“巴别度”是本城最强大的地方势力,暗中操控城市和周边地区的财、政大权。任何外来商业组织,只有缴纳大额现金后才能进入被垄断的市场,称为“入埠税”。杰罗姆所见的“西北风”商盟,来自罗森最北端唯一的不冻港“布欣”,到繁荣的王国陪都发展,则只剩一个可怜的小门头。“巴别度”用强卖债券形式榨取它一大笔资金,提箱里的凭证不过是惯用的敲诈手法。
推开接待室充满金属镂刻的门扇,里面的情形令他小吃一惊。
和_图_书正想找个角落施展“隐形术”,暗地里有人开口说:“别着急走,市民。让我跟你谈谈。”
“慢慢来,做得细致点。动手!”
杰罗姆仔细观察对方,猜不出他有什么企图,装傻说:“怎么?收购烂泥还需要其他手续么?我这还有些……”
怀特突然发现了点什么,暂停说话,只是打量着对方。“你就这么有把握活着出来?这倒是件新鲜事!你知道,我也算半个‘消息灵通人士’……”
“嗯,这样啊……就是说你不打算与‘巴别度商盟’展开友好合作喽?”
刚一进去,他就从吸了毒、扭动的人堆旁边,认出自己要找的家伙。
石脸眼光闪烁一会儿,似乎正和幕后指挥暗中联络,然后紧抿着嘴唇说:“等。无光的地方也没有影!最重要的是:多加小心!”
杰罗姆对最后这句感到哭笑不得,他们倒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工作性质,直率的坏蛋至少比伪君子强些。
直到蠕动和喘息止歇,两双眼睛互相凝视,时光才滴滴答答重新开始流淌。伤口隐隐作痛,睡眠却恬静深沉。
商会与浮桥同名,意味着这一组织从事最危险、利润最高的不法行当,随时面临大量风险因素;同时也自夸“永不倾覆”,能够经受严酷考验。
估量一会儿可能包含的风险,怀特还是点点头。“别担心,我有的是空闲时间,你只要专心解决分歧就成。我有提过吗?有不少拿手菜色可以跟尊夫人交流一下,晚餐应该会挺不赖。”
杰罗姆让人把楼梯间装上暗门,表面做成空白画框模样,镶上不会引起注意的装饰画。晚上工人全都离开后,他就拉开暗门,去找石脸发牢骚。
“果然跟我想得一样。就一个蠢货而言,他的胆量相当不错!”
石脸突然迟疑地叫住他。“喂!先别走。”见杰罗姆回头,它苦思冥想一会儿,嗫嚅着说。“仅代表我自己说一句,嗯,我不希望见你遭遇不测,你知道,我一个人的时间已经够久。所以,多加小心。”
女人把右腿搁在膝头,琢磨一会说:“小心舌头!我不管谁指你来,惹我,你完蛋。纸留下,三五天。票面你拿两成。”
破晓前的冷空气几乎让肺泡为之冻结,刚迈出屋门,杰罗姆就发现滴水的蒸汽出口边瑟缩着一个人。小心查看一眼,对方的破衣烂衫散发浓重的汗臭,一双旧毡靴被修补到彻底变形。他记起几天前雇佣的那个“快腿”,似乎他已经在冷风里等了好一会。
“‘合作’相当好。可如果商盟的‘合作伙伴’都得坐在这种别扭的位置上,那我宁肯找个树桩自己呆着。”
一眨眼的功夫,房间陷入完全的黑暗,只听到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其中一个声音渐渐平稳下来,很快变得细不可闻——女人这下真的着了慌,“敌暗我明”的滋味她可没尝试过!
※※※
※※※
石脸暂停做操,说:“你该明白,我说的越多,对盖然性的干预越强。哪天你发现我连擦屁股的顺序都为你列成表格,换句话说因果链离崩溃不远了。计算未来可能的走向要消耗无以计数的能源,计算本身也会使未来产生偏差……总之这不是你的脑袋能够考虑的部分。你只要按我说的做,过程越惊险,偶然因素改变大局的可能反而越小。勇敢的去吧!有我在背后支持,你死于非命的可能性、通常会维持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杰罗姆随侍者登上四层楼梯,随处可见过度繁杂的装饰画和浮雕,歌罗梅的繁荣贸易和金钱本质、似乎集中体现在此地的奢靡外表之下。
两声脆响几乎不分先后,杰罗姆左右身侧的地面现出两道鞭痕——敌人似乎从墙面上甩出鞭子,响声未落,蛇信般的鞭梢已无声收回阴影中,踪迹全无。
杰罗姆踱步到唯一一张木头椅子上坐下,短腿窄边、坐垫的位置让客人的臀部不断往下后方滑动,只能保持驼背弯腰的难受坐姿,扶手像时刻准备折断。相对而言,商会干事占据了掩体般的红木桌子,看上去要比访客高出一头,不断盖印的动作相当纯熟,令人怀疑他的工作究竟是盖印本身、还是仅仅令对方感到无所适从。
就在这条街巷尽头,一道开了望孔的厚木门矗立着,门扇虽然污秽,却没有人为涂鸦的痕迹。
两短一长的敲击,望孔“啪”的一声被人拉开。“谁?!”
杰罗姆懒得废话,取出纸笔写下几行字,嘴里说:“看完烧掉,存货地点在纸上。守信用,下次再见不难。”
桌上扣着黄油面包和一点蛋黄芝麻酱,莎乐美留下的乱糟糟的蔬果沙拉散发淡淡油烟味,杰罗姆忍不住在黑暗的厨房里笑出声来。她不怎么擅长烹调,虽然学会的菜色不过是切片罗列在一块的菜叶和水果,味觉贫乏的森特先生仍旧感到异常香甜。填饱肚子,再喝下一杯酸牛奶,就算明天要为生计奔波,杰罗姆也尝到了家庭带来的奇妙变化——好像煎到七分熟、涂抹鹅肝酱的小牛排,馥郁香气足够让人浮想联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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