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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古尼尔

作者:樟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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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万象 第二十五章 第二张请柬

卷二 万象

第二十五章 第二张请柬

杰罗姆擦擦嘴说:“跟我谈谈凯恩先生,我该对他了解多少?”
“不喜欢这种舞鞋,”莎乐美看看厚底平口的皮鞋,“最好是那种前面尖尖的,鞋跟稍高一点的。衣服倒很合身,不会裹得太紧。”
对方也许是找来几个熟练的裁缝,通过暗中目测,得到了大致尺寸。连自己都不知道妻子的尺码,杰罗姆觉得又惭愧、又心寒。短短几天,到处布满了监视的眼睛,一旦回绝对方,后果不堪设想。
杰罗姆没想到仪式进行中就承蒙召见,不由得心中惴惴,在侍者带领下走到凯恩身边五六步。对方连个保镖都没有,迟疑片刻,杰罗姆还是站在安全距离以外,免得引起误会。
这家伙的演技可能跟自己不相上下,杰罗姆无话可说,见他转身离开,考虑三五秒,箭在弦上的“钢钉齐射”就被悄然取消。
“你要吃饭,还是嚼舌头?”
“我怎么确定,您不是来试探我的随便某个人呢?”
※※※
站成两排,二十几个身穿绒布长袍的少年人为巨型管风琴和声,乐队和歌者都已经脸色青白,燃烧的炉火不能提供多少热量,屋里的穿堂风裹着跑调的声线听起来格外牙酸。
“不包括这人。”怀特肯定地说,“滴酒不沾,三十岁以后不近女色,过着苦修生活。令人畏惧的意志力!十年前他的战友们迫于政治压力,决定支持老国王平定叛乱,他就把曾经歃血为盟的弟兄集中到小木屋里,放火活活烧死,然后挫骨扬灰。这家伙得到的回报是,被判永久圈禁在商盟的高塔中。他的家族是‘骨桥’的主要资助人,据说还有两个神秘人物和他共同掌管‘巴别度’的生意。”
侍者的声音伴着呼啸风声送到耳边。“今天是凯恩先生的侄女成婚的好日子,邀请了所有愿意赴约的市民。虽然婚礼场所不能容纳这些来宾,但是高塔一至七层都开设筵席,足以招待所有客人。”
他做出个匹刺的准备动作,眼前浮现出巡官先生的形象,剑刃破空的厉啸马上变得冷酷决绝。熟悉一会手感,杰罗姆把剑收回手杖里。除了艾文提供的情报,他赖以为生的全部、就系在利而脆的金属薄片上。
“这里不虞偷听,”巡官说,“‘骨桥’的耳目遍布全城,为了几个脏钱,血亲相互出卖也是常事。”
“理论上说,浓汤先上桌,小点心最后,烧鹅在饮用开胃酒之后再上。尝尝这个,蘸着姜汁味道更佳……嘿嘿,我的手艺如何?别担心,吃这一部分……不会发胖的。还有,应当左叉右刀,方向握反被认为是没教养的表现——这就有个现成例子。”
“毫无疑问。为什么不呢?”
“自以为是。杀手,这会显著缩短你的职业寿命。”
巡官最后抛下一句,“等有人对你说‘兵七进三’,你只管听命于此人,其他情况不容多问!”语气一变,他眨眼换上伪装的面目,若无其事地笑笑说,“离开这条路向西两百步,就可以进入商业区。见到裁缝时,就说我介绍你来的,让他给个优惠价。市民,一路上还请多加小心。”
杰罗姆坐在寸草不生的花坛边上,等对方把话说完。
莎乐美想想说:“实在闷得无聊,光线不强时到阳台去过两次。”
“请走这边!”侍者不得不大声说话,杰罗姆紧随其后,登上一条藏在角落里不起眼的楼梯。又高又陡的楼梯似乎连续越过几层塔身,让杰罗姆转得有点头晕。爬了五、六分钟,再听不见乱糟糟的声响,他总算在侍者带领下踏上平地。
凯恩转头面对他,冷然道:“如果足够愚蠢,可以叫我‘主人’。”
“……又是商盟的混蛋!这么说当时只有莎乐美在家?!我得把屋门装上铁栅栏,现在这样跟睡在野地里有什么区别!”
“商盟的杀手在你手下吃了亏,我承认刚开始低估了你的能力……”对方冷硬的神情令杰罗姆感到很不舒服,下面的话更让他瞪大了眼睛。“……同时我也低估了你的愚蠢。你们这些……稍微高等的打手,卖弄着一点杀人伎俩,让肌肉蠕动取代大脑的功能——就像受人操控的蚂蚁满地乱爬。你得承认,有时候这景象使人感到烦躁,忍不住就想上前踩两脚。”
“听起来是位‘有志之士’,据说理想主义者大多惯于吸毒。”
冰雹下了一刻钟,附近的橱窗被各色灯火点亮,不少脸孔趴在窗边向外张望,对灰蒙蒙的冰雨指指点点。暂时无法回家,杰罗姆被烦闷的思绪纠缠,只好观看墙上悬挂的个人收藏消磨时间。
收拾停当,怀特已经把食物上桌,正在摆放餐具。
如果是真金白银,这数目足够骇人。可惜所谓“代金券”,hetushu•com•com不过是商盟类似于明抢的、聚拢贵金属货币的一纸借据。难怪老国王誓要将凯恩剪除,“巴别度”占据王国陪都,凭借强力变相发行私人“货币”,严重破坏经济平衡——只要不是白痴,罗森王室不会坐视他们明目张胆地分裂国家。
森特先生嘟哝着坐下,对着一桌子菜肴深吸一口气,不禁由衷钦佩怀特先生的生活技能——如果变戏法也包括在内的话。
“没必要展现你的虚伪,杀手。我找你来,而不是直接宰掉你,这说明两件事——你还有利用价值;不是人人都能冒犯我。”
“您确切知道这箱空气的份量吗?”
第二天早晨八点整,天黑沉沉的。一推开大门,杰罗姆就发现,不少人正在门口翘首等待他现身。
杰罗姆想说,为什么把婚礼放在这种地牢似的鬼地方?下面几层还有蒸汽供暖,这里的温度足够冻死人,实在不适宜人类居住。在这举行婚礼,只怕会留下心理阴影,导致提前分手也说不定。
这种可能性有多高?杰罗姆权衡各方面的因素,感到最糟的状况发生几率并不大:他原有的身份在加入协会后被完全抹去,连至亲好友也未必能认出现在的他,偶然泄密几乎不会发生;“巴别度商盟”虽然势大,可跟协会比较就不值一提,商盟若能得到这类关键情报,协会的刺客团早让他伏尸街头了;更主要的是,艾文没有提及相关的可能性,凯恩应当志不在此。
杰罗姆心想,莎乐美可能也在注视同一方向,虽然她参加舞会的希望落了空,总比卷入血腥阴谋强得多。自己很快就得面见“公民凯恩”,从这人的种种作为不难看出,想过安生日子的,最好从来不闻其名。马车快速掠过险峻的盘山窄道,这座悬崖边的繁华都市,似乎整个掌握在凯恩的权谋手腕之下。
巡官停顿一会,说:“我来找你。有时间的话,想跟你聊聊。”
“冷笑话。”杰罗姆若有所思,语气也变得冷淡起来。“据我所知,做您的朋友带来的风险仅次于与您为敌。蠢人可以利用,却无法合作;聪明人权衡风险和收益,只会对您敬而远之。既然您不感到被冒犯,我又有某种潜在价值,不如让谈话马上进入正题。您认为呢?”
将要结婚的两位对视一眼,新郎左右活动下颈骨,新娘把覆面薄纱落下,一对新人登上前台相对而立。在冷空气和跑调歌声的伴奏下,证婚人开始诵读祷文,宾客们窃窃私语,脸上挂着礼节性的微笑,不时偷瞄一眼站在旁边的凯恩。
怀特认真想想,摊手说:“这得看你跟他的关系。泛泛之交的话,是个不错的家伙,每年过节准能收到他一些小礼物;如果经常见面攀谈,就得小心吃暗亏;等真有人跟他无话不说时,这人的死活通常取决于一个眼神、或者某个词的发音方式——命悬一线——就这样。”
莎乐美接过他手里的破布条,嗔怪地盯他一眼。怀特叹口气,把一张信笺交给他——还是“骨桥”徽记。
杰罗姆总算对自己的倒霉程度有了个直观认识。凯恩和眼前的杂种都绝非善类,不管是沦为奴贩的打手,还是和密探同流合污,对他都没有丁点益处。
“巴别度商盟”的第二封信意外的客气,首先对今天的“误会”表示遗憾,所有不快皆因“工作失误”所致。然后隐讳地指出,“峡湾之城”需要雇佣强大武力的组织只有“巴别度”一家,除此之外其他“有争议的机构”都得看商盟的脸色做人,何去何从自不待言……最后邀请他,明日起三天时间内,欢迎于傍晚之后再度来访,必以礼相待,云云。末尾署名:“公民凯恩”。
“我看起来怎么样?”
很快,三个人就围坐桌边谈笑风生了。怀特不住地向莎乐美介绍各地特色佳肴、就餐礼节和相关的趣闻轶事。
杰罗姆发现,自己出现在此地纯属多余,毕竟非亲非故,实在猜不透这安排背后的意图。至于婚礼本身,没有亲友致辞,没有繁文缛节,潦草程度比自己那场更胜一筹。
两伙人界线分明,新娘一边的亲戚友人安静异常,新郎这边却大都在交头接耳,一对新人裹在厚厚皮裘中一言不发,气氛之生硬不亚于举行葬礼。杰罗姆一眼就从人堆里认出了“公民凯恩”:表面上看五十多岁,松弛的面颊像所有习惯拉着脸的人一样,布满深刻的竖纹;头发虽稀疏,却没有秃顶的危险,嘴角似乎永远不会浮现出微笑。这副相貌算不上咄咄逼人,可一双眼睛却冷漠深沉,像神堂灰白色的天顶窗,自然流露出内里庄严压抑的本质属性。
然后是前来“hetushu.com.com返还”管理费的市政官员。据说取暖蒸汽管道的修缮工作获得财政拨款,个人缴纳的数额应当如数奉还;旧神庙所在地区公共建筑太多,免收用水和清扫费用,已经上缴的需要退还给原主;“峡湾之城”欢迎新市民购买市政厅发行的建设基金,利率很高,近乎零风险……
杰罗姆认真回想一下,这些东西明明是从自己那简陋的厨房里端出来的。“我们家有烤炉吗?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无中生有……”
不高亢也不低沉,声音像掠过礼堂天顶的寒风。“接着唱。证婚人,开始说话。”
根据战士的传统,优秀的兵刃被认为灌注了匠人的灵性,购买时必须表示尊重,讨价还价会损害主人和武器的精神联系。杰罗姆虽不像杜松那样忌讳众多,对和性命息息相关的兵刃却也不敢怠慢,只要稍加修整,这柄剑相当适合随身携带。
“多令人遗憾!”一个穿着毛织外衣的男人从角落中突然现身,向杰罗姆脱帽致敬。“这就是所谓的‘用空气交换沙粒’吧?”
“很荣幸,先生。”杰罗姆面色如常,平静地说,“如果这件事对您构成某种冒犯,请接受我的歉意。”
杰罗姆发现走廊每隔一段,天花板上就裂开一道齐刷刷的窄缝,两边墙壁上还有暗槽导向。只要落下坚固的金属隔板,大多数闯入者只好在冻死、或者跳出窗口之间做选择。
杰罗姆想不出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不过对方没有提供拒绝的机会,只好狐疑地跟在他身后。巡官七拐八拐,很快把两人领进僻静的街巷。杰罗姆暗中提高警惕,破晓前冒出来的湿气形成薄雾,路边青石雕像背光的一面覆盖小片青苔,空气中充满风雪降至的气息。对方好像不急于开口,直到眼前出现五尺高的宽石栏,再跨出一步就会跌进下方的无尽深渊。
“到时候,您会确切地知道,是商人喂养了历史学家。”
商盟的“影舞者”没出现,他从酒保那接到这箱子,刚一到手,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箱子的份量轻得出奇,找个没人角落打开看看,杰罗姆苦笑着发现,里面装着价值一千枚金币的、“巴别度商贸联盟”的“代金券”。
“可不是我故意不说……嘿嘿!这身衣服和您简直是绝配!”后面这句完全是说给一身盛装的莎乐美,怀特先生又是鼓掌,又是吹口哨,就差单膝跪地表达仰慕之情了。
杰罗姆嗯啊了好一阵,才勉强挑出点毛病。“带子没系紧,转过来……”
“孩子,”怀特一面把酒渍梨和小点心端上来,一面语重心长地说,“等你到了我这岁数就会明白,家庭生活本来就是无中生有的事。”
下城区总能见到跟耗子一样多的乞丐。虽没有嫌贫爱富的毛病,可当几十个眼冒绿光、饥肠辘辘的人一齐涌过来,森特先生真有点慌了手脚。国王御用的财政顾问还鼓吹什么“合理贫困理论”,要是让他见识下现在的场面,准得吓晕过去。
见她穿上丝绒精制的高腰连身裙,杰罗姆只觉得目眩神迷。柔腻的紫色布料、配合莲花状袖口露出来的闪光的小臂,加上令人窒息的美好胸肌,足够令她成为任何舞会的焦点;一侧裙幅被斜着径直裁开,从腰腹尽头紧紧收窄的“V”字曲线,到下摆不对称的三角形末端,整个人被衬托的挺拔窈窕,傲人身段展露无遗。
怀特挑着块腌梨说:“可能不会来了吧?你现在成了热门人物,在不确定你是否将受雇于‘骨桥’之前,大家都会对你很客气、并且保持安全距离。在一群小市民之间,流言的传播速度总是很惊人。”
“是吗?可是再怎么说……”
森特先生在脑子里列出表格:
“只是两场误会。”对方加快语速说,“首先,您不是‘西北风’雇佣的骗子,那位先生比您晚到半小时,一进门就以抢劫相威胁——当着治安官和事故调查员的面——令人遗憾。”
“其次,与您发生冲突的先生,两周前已被‘巴别度商盟’拉拢,挖了我们的墙角。商盟先鼓动‘西北风’搞诈骗,然后又吩咐此人劫杀得手的骗子。这样一来,债券总会落入凯恩手中,我方又不能直言‘自己的雇员携赃物潜逃’,只好做出赔付。”男人等杰罗姆考虑一会,总结道,“自导自演,也是凯恩先生的一贯作风。您的出现对我们有益无害,证明了‘西北风’的诈骗事实。因此,没必要对我方的诚意多做怀疑。”
待到这场闹剧表演完毕,杰罗姆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危机感让他不禁心生寒意。
等双方都感到,沉默已经足够,凯恩才满意地点点头。“至少是个有胆色的和*图*书杀手。”头一次仔细打量森特先生,主人平静地说,“我需要一个中间人。”
※※※
最后,向他索贿的两个治安官羞羞答答地物归原主,还拍胸膛保证,今后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尽管开口!维护市民合法权益是治安官的天职,看不顺眼的家伙只要他一句话就会立码消失……等等等等。
“就是!”怀特随声附和,“连个女仆都没有,这过的什么日子!”
怀特淡淡地说:“为了不破坏你的好胃口,吃饭之前我才没跟你讲这些。不用我提醒,你也该识相点,照他说的做。没必要感到丢面子,总有一些人是开罪不起的,对吧?”
眼前的景象令人无话可说。
七、八件兵器似乎是批量生产的装饰品,长剑和马刀镶金带银俗不可耐,闪亮的血槽和刃锋显然没经过实战。目光停在一柄通体漆黑、两端束有镀银铁圈的尖头手杖上。杖身毫无修饰,按动簧扣,抽出来的细剑尚未开刃。剑身笔直,表面的金属纹路像扩散的涟漪,弯折时韧性上佳。家具商声称,这柄剑是一位友人寄放在此地的,不在出售之列,经过一串果断的加码,最终以十五枚金币的价格成交。
杰罗姆很快恢复常态,环抱双手,矜持地说:“令人遗憾,请接受我的歉意。”
不过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凯恩先生让人无法忽视的特质,就是强烈的枯朽感觉。杰罗姆从未在哪个人身上见过如此直观的衰败感,他仿佛刚参加完自己的火化仪式,瞪着一双冰结的冷目,对一切活物都采取漠视的态度。此人无疑曾拥有强大的肉体和意志,纵然只余下熊熊烈焰的灰烬,也能轻易慑服不够坚强的灵魂。至于为什么在六十不到的年纪就显露疲态,杰罗姆的第一印象是——对方被过度旺盛的权欲榨干了活力,由于太过张扬而无法维系自身构造的稳定,最终引起过早的倾颓。
杰罗姆半天没说话。
冰雹渐趋稀疏,短暂白昼也只剩两个小时。杰罗姆离开商店区返回自己家,刚进入二楼小客厅,就给吓了一跳。
※※※
森特先生谨慎地后退一步,观察下周围环境,然后淡淡地说:“我好像没看见喷水池和紫丁香,泥泞不会避开绅士的皮靴。客套可免,表明来意。”
看来今晚就得跟艾文好好谈谈。
杰罗姆乘市内的公共马车回到家,一进门就发现,自己狼狈的扮相并没引起预料中的惊讶。
“请!”
刚开始,杰罗姆很想一脚把巡官揣到悬崖底下、目送他在岩壁上翻滚几圈。而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对方展现出一种前所未见的摄人气势——对他人深入骨髓的轻贱和蔑视,同时包含来源未知的惊人自信——一般在疯子和惯于生杀予夺的上位者身上,容易见到此类特质。
“事实胜于雄辩。我们不相信威胁能带来合作,利诱才是商人的‘正当手段’。现在乐于支付‘硬通货’的势力可不多……只要您保证,在接下来的事件中向我方提供有价值的情报,金子换空气,有何不可?”
杰罗姆叹口气,考虑是不是把这些废纸烧掉?女人在凯恩的授意下,把债券换成“代金券”,森特先生原指望能用这笔钱偿还自己签下的大量借条,没想到商盟也只给了他大量借条。一旦他用商盟的借条付账,遭人唾骂且不论,自己马上就成了犯罪组织的一员。
阳光被云幕遮蔽,家具商把防火的球状风灯点燃,库房变成个密闭的小空间。神色如常,内心却不住思量当前的处境:敌人气焰嚣张,任何一方都能只手遮天,自己夹在犬牙交错、复杂尖锐的中间地带,随时可能遭受波及,死的不明不白。被表面的平静所笼罩,杰罗姆感到,整座城市正在阴谋的氛围中缓慢腐烂,像插着水仙的绿色泥塘,散发阵阵诡异、污浊的瘴气。
“巴别度商盟”拉拢他的力度比较惊人,让他必须考虑对方的动机。自己昨天表现的素质、对一名优秀打手来说可能太过出色,但显然还够不上这一连串的特殊礼遇。
杰罗姆点头说:“懂了。该怎么称呼阁下?”
莎乐美不乐意地说:“我背后又没生眼睛,没人帮我嘛!”
紧接着是杰罗姆认识的那个“快腿”,带来了销赃买家的口信,要他到下城区盗贼公会街的小酒馆接头。债券已经换成真金白银,只等他验明取货。杰罗姆感到一阵荒谬,对方明明就是商盟的雇员,几小时前两人还打生打死,这笔钱等于平白赠送给他。
“和差点宰掉自己的人合作,似乎有点别扭。是我太敏感吗?”
巡官居然点点头说:“我接受。即使你卑微的存在注定了短视和功利,即使你并不能从本质上意识到https://m.hetushu.com.com言语的真意,我仍愿意给予你一点指引,免得车轮辗过时误伤了蝼蚁。”
最糟的情况是,自己“前协会会员”的身份已经曝光——掌握着协会对罗森王国搞阴谋的关键证据,这也是他个人最大的利用价值,可以被别有用心者拿来兴风作浪。如果凯恩先生只是爱才心切,倒还有周旋的余地;一旦“骨桥”的目的在于他所拥有的信息,自己可说是陷入罗网之中、已然无处可逃……
“先生,”侍者走过来说,“主人要与您谈话,请随我来。”
好不容易脱身出来,一拐进盗贼公会所在的巷子,乞丐们自动消失得一个不剩,杰罗姆径直走向泥泞街道的尽头。等他从小酒馆出来,怀里多了一只黑色提箱。
大多数狂妄之辈,无论如何衣着光鲜故作姿态,一旦开始叫嚣,至多类似品种名贵的疯狗;眼前这人却正好相反:穿的再普通不过,双目寒光四射,面容冷酷笃定,双手自然垂在身侧不见丝毫波动——可被认为是“拥有疯狗气势的、半神般的人物”吧?
“他们的效率比料想中要高一点,”杰罗姆沉吟着说,“至少比公共马车稍高。这个‘公民’凯恩是谁?我不记得罗森有‘公民’这类荣誉称号。”
“我正要去拜访裁缝,之后还预约了家具商,你看是不是……”
半小时后,脸上带着松口气的神情,森特先生总算能安心地休息了。
和声突然被响亮的喷嚏打断,感冒的症状极富感染力,马上产生连串类似的反应,小礼堂里的音乐嘎然而止,双方宾客都把目光投向凯恩。
“有个小问题,能不吝赐教吗?”杰罗姆下意识地摩擦左手戒指,内心暗起杀机。只要对方再漫无边际地自吹一句,他不确定自己还能掌握好动手的力道。“‘你们’究竟姓甚名谁?”
门果然落了锁,杰罗姆敲了几声没反应,狐疑地加重力度。“搞什么?她没受到什么难为吧?!这些该死的……”
“只有这些了,时间不够完成剩下几样,将就点吧!”
杰罗姆完全被巡官的语气态度和肢体语言镇住了。
三天刚过,原本陈列盔甲的前厅张灯结彩,完全变了样。白天冷清的高塔原来住满了人,不知为什么正大摆筵席,高大的厅堂回荡着乱哄哄的人声,若非有人单独接待,杰罗姆已经在等待的人流中失去方向。
明亮光球拖着长长尾焰,在翘首观望的、众人的叹息声中砰然绽放。半空中出现一朵金黄色雏菊,和相继炸开的其他烟花,共同点缀起“峡湾之城”的寒冷夜空。
怀特指指卧室门,耸耸肩说:“就在‘落锁那扇门’后边。”
“今天有什么节庆吗?”目光扫视着阴冷的外侧回廊,所见之处都是潮湿的石壁,脑袋顶上偶尔滴下大颗水珠,如果碰巧落进领子里,寒风一吹,再厚的衣物都觉得不够保暖。
还以为对方也是来献献殷勤,杰罗姆露出个矜持的微笑,“欢迎欢迎!您今天到这附近巡查么?似乎神庙区治安状况良好,不法之徒在这都会成为老实人……”
杰罗姆看看四个人用的餐桌:菠菜鲱鱼汤飘着薄荷叶和小茴香;新出炉的烧鹅嘴里放着樟脑块、表面涂满蜂蜜,调味姜汁摆在一旁;本城特产的“半岛小红肠”和莴苣叶参差罗列在盘中;勾兑过的苦艾酒、加上扣在陶盆里热腾腾的派……
森特先生心想,整天提心吊胆、吃个早饭都带着武器,自己过的又是什么日子?不过眼前佳人活色生香的,抱怨的话怎也说不出口。只为了让莎乐美过上安稳的生活,自己也该好好振作,给那些婊子养的一点厉害瞧瞧!
杰罗姆努力填饱肚子,看起来的确台型不佳,莎乐美做个鬼脸,怀特神魂颠倒地把酒洒在餐巾上。
“我不必。”
正想看看还有什么防御设施,举行婚礼的小礼堂已经到了。
立在远方群山、和电芒频闪的雨云构成的背景下,巡官眼光灼灼,扬着下颌说:“不要试图效力于‘公民凯恩’,不要试图考验‘我们’的耐性,不要试图质疑你将接到的命令。”完全撕掉伪装,面前这人带着令人震惊的狂妄,以宣读赦命的语气朗声说,“在没有得到具体指令以前,准你相机行事——如果‘我们’届时有更多资源可供调度,你将无需任何自主,要做的只是服从。对你来说,这就是最合理的安排。”
见她哼着不知名的歌,对着镜子拖曳裙幅,杰罗姆若有所思。“白天到阳台去过吗?或者窗口附近?”
对方再次鞠躬,“直率?相当好……我是‘贵金属联盟’的地区事务官,想买下您手里的一箱空气。”
消耗了不少体力,杰罗姆难得感到饥肠辘辘,耸耸肩换衣服去了hetushu.com.com。莎乐美取出绷带和药膏,熟练地为他裹伤,不时狠狠扎紧手中的布条。森特先生大呼小叫,却不敢多说废话,只得搂搂抱抱地跟她赔笑脸。
“让我满足你小小的好奇。”巡官平静地说,“‘我们’代表罗森王室根除腐败和犯罪行为的决心,是授命于最高权力的监察机构。国家意志不容质疑,针对凯恩的锄奸行动筹谋已久,你即刻被紧急征召为国效力,抗命不遵将以叛国罪论处!”
巡官马上说:“正好,让我为你领路,边走边谈。”
凯恩停顿了好一会,杰罗姆不置可否,对方若想除掉他,不必在言语上斤斤计较,现在示弱只会遭人轻视。
“很简单。天入黑后去我们分会,我本人将按照二比一的兑换率,把这箱空气‘变现’。”
“她上哪去了?”没见到莎乐美的影子,杰罗姆感到一阵不安。
一,自己需要钱,“贵金属”有的是钱,并且乐于付钱,不合作违背逻辑常理;二,凯恩是混蛋,只给他一箱纸片;密探更混蛋,出言不逊,还“恩赐”他一个作走狗的“良机”。现在找到真正的生意人,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算是一种变相威胁吗?不过做工相当不错,能把这么大块的玻璃烧制均匀,已经很不容易。毕竟地面上工艺水平有限,炉温也有不小差距,精密的光学仪器只能来自‘下面’……”
怀特撇他一眼。“可惜不是送给你。信在餐桌上,我早上来时东西已经抬到二楼了。‘欢迎携夫人参加周二晚会’,他们想得挺周到。”
今晚还得跟石脸谈谈,怎也要多榨出点消息,才有与敌周旋的资本。打定主意,杰罗姆再和两人谈笑一会。吃完晚饭,等怀特告辞,莎乐美梳洗停当、喝一杯红酒去睡觉,他才进入通往地窖的暗门。
一面落地镜子摆在客厅中央,怀特正在边上敲敲打打,戴着单片眼镜仔细查看。杰罗姆见到自己苍白的面貌,有点不快地说:“哪来的?就算你良心发现,也送点实用的礼物吧!”
眼望着台上新人交换戒指,凯恩面无表请说:“我们见过面。你简单地挫败了我的人,让我称你为‘杀手’。”
“我有点明白了。‘公民’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照原定计划前往商店区量体裁衣,定做毛呢外套,按衣物质料颜色选定了相配的宽边帽和皮手套;等他窝在家具商的库房里挑选书桌和茶几时,密集的冰雹终于开始敲打窗台和街道。
怀特挠挠鼻子说:“就像你对‘闯祸’这个词没一点概念,罗森当然没有这种称号。先去换身行头,待会儿建筑师就来了,我想你该不介意提前吃饭吧?”
体温在冷空气裹挟下快速流失,侍者也禁不住打着冷战,总算在一个转角的衣帽间拿到些挂着霜花的毛皮大衣。不算马车上花费的时间,从底层到达此地,加起来用了快半小时。如果巡官有机会来这拜访凯恩先生,就该明白什么叫“大海捞针”了。
门一下子被拉开,杰罗姆吃惊地后退一步,莎乐美连续旋转了几圈,然后冲他行了个屈膝礼。
从马车车窗向外望,远方孤零零的悬崖上,“骨桥”的高塔无声矗立在黑暗尽头,诡异外观类似颀长的螺壳;数百扇窗口向外发散强光,环绕塔身的烟云、使整个巨构沐浴在流动的光晕中。
正在胡思乱想的功夫,有人拨动木栅栏,发出“吱呦”一声怪响。杰罗姆一抬头,竟是治安厅的巡官。
怀特摆摆手。“这家伙是个无聊的民主派,曾经是。著名的激进组织‘真理会’就由他创建,鼓吹议会政治,声讨君主专制。要不是家族根深叶茂,早被吊死十几回了!”
“好了。”把带子系紧,杰罗姆忍不住闻闻她的发香,叹口气问,“衣服鞋子都合适吗?”
“……让人敬佩的专业水准!也许晚上见?”
建筑师连打几个喷嚏,强烈要求降低谈妥的施工费用。他声称,由于木石建材价格走低,依照原定价钱,他们有义务再多装修三个房间。对客户的责任感促使他不能加收额外款项,如果愿意把整座房屋一次性翻新完毕,还可以享受七折优。
“建筑师怎么还不来?”森特先生快速吃喝完毕,含糊地问。
森特先生正后悔应该吃饭再来,侍者又领他进入可容纳四人的吊篮似的结构,上升时都能听见绞盘的呻|吟声。由于铁锁受力的长度有限,连续换乘四次,杰罗姆才最终抵达要去的层级。这时高度已接近塔顶,尖券石窗刮进来“呜呜”叫的刺骨寒风,探头向外望会让脸孔刀割般的疼。
杰罗姆被迫重新估计“骨桥”的智力水平。“这么说,他们既拿回了债务凭证,又打击了竞争对手……你的话听起来挺像那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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