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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古尼尔

作者:樟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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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万象 第四十二章 白兔子

卷二 万象

第四十二章 白兔子

叹息一声,杰罗姆有气没力地说:“谁能想到呢?衣橱里突然招来不少小虫子,昨晚上老婆把大部分衣服抢着洗了……你这有樟脑球没有?给我一些救救急。”
耳中听到几句异国方言,伊茉莉心中惴惴,莎乐美却不慌不忙把灯搁在一旁。腾出双手牢牢把住她,女主人端详着说:“见着这么标致的姑娘,忍不住讲起家乡话来了!跟你一比,姐姐我都不好意思梳妆打扮……”突然收敛起笑容,她停顿一下才接着道,“哎呀,实在不好意思,老毛病又犯了!一见面就姐妹相称,人家还以为、我是那种特别喜欢跟人套近乎的,多难堪呀……妹妹你不介意吧?”
话没听完,半边身子给强拉出车外。伊茉莉小姐勉强站定,发现右手还攥在人家掌心里。她眯起眼往前一望,脸上蓦得腾起两团红晕——这回自是货真价实那种。把灯光挪开,身穿骑马外出用的轻便装束,莎乐美的微笑看上去格外矜持。两张姣好面容距离不过尺许,除了肤色跟衣着对比显著,莎乐美在气势上先声夺人,也让伊茉莉矮了一截似的,暂时抬不起头来。
“味道不错。”拉斯普廷把嘴唇靠近妻子的耳轮,“还觉得不太足够么?我有时间等你满足再说,最最亲爱的伊伊!”
游逛了几小时,清冷月色和袭人的寒意还在脑袋里徘徊不去。实在没有买醉的习惯,虽然经过几家招牌诡秘的夜店,最终还是敲响怀特家的屋门。杰罗姆强烈感到,建立家庭、假装过着安稳日子的尝试轻易遭遇挫折,有必要对现状进行一下反思。
“咦?常常半夜起来活动吗?我只知道每天太阳出来有人还在赖床,抢毯子的事口说无凭啊……”
陪着干笑两声,杰罗姆强打精神,喝一口热茶说:“今天之所以急着见你,就为了上次跟你说的,糖果生意的事。”
事务官不再多言,从抽屉里摸出合同文书、数表和单面算尺,拿金笔尖饱蘸墨水。“好。咱们来看看,这桩生意究竟该怎么干。”
声调和表情不容质疑,杰罗姆满头雾水,言不由衷地发誓说、自己刚刚脑子卡壳,什么都没瞧见、云云。其实森特先生很习惯睁眼扯谎,伊茉莉反倒相当过意不去,替他难过得直皱眉头。没听到一半,她便捂着面颊垂下了头。
他脸庞和背影轮廓极其尖锐,借着点天光,像飘浮在钙化水池中半透明的方解石气泡,一触即碎,脆得令人揪心。杰罗姆扭头朝这边望过来,猫立刻跳下地消失不见,也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
新认识的好姐妹互相拉着手,并肩往前门走去。亲热态度大打折扣,莎乐美恢复一惯的慵懒表情,似笑非笑说:“妹妹你不知道,我也刚来不多久,今天碰面得好好聊聊。不过啊,你比姐姐强得多,女人要是手里没钱,整个儿都得由着男人摆布。等有了钱,反过来摆布别人,兴许滋味会大不一样?”
不知是选择性健忘,或者尚未从昨晚事件中回过神来,杰罗姆狐疑地摇着头,“‘这类问题’究竟指的是——”
听他这么说,客人也沉默起来,掂起桌上的银汤匙心不在焉把玩一会儿。像掉进蛛网的小飞虫,森特先生被空气中无形的粘性搞得坐立难安,仿佛卷入一系列麻烦中脱身不得。站在男性的立场,就算没有对妻子不忠的念头,有异性主动示好难免产生一点自得之情;不过事情的走向越发别扭,澄清误会才是首要任务,否则倒霉日子这才刚开了个头。
“啊……该死的!”
“那边风很大,晚上气温低得要命。”放慢脚步,他一本正经道,“我只好整晚搂着你不放,要不第二天一早非变成冰坨不可。”
怀特还想挖苦他两句,可一见对方无血色的脸颊,快出口的话又咽了回去。搬张椅子坐到他对面,叹口气道:“跟我说你已经破产了,我会马上把你踹出去。如果不是来借钱,倒有点时间听别人发发牢骚。说实话,其实我不怎么需要睡眠。”
※※※
背靠卧室房门,莎乐美默然半晌,含泪顾盼和无声抽泣竟有别一番风致。很想拿实际行动好好慰藉她,又怕造成更严重的后果,杰罗姆左右为难,心中半是爱怜半是懊悔,像被什么利物分成了两份。
杰罗姆茫然摇头,怀特转身到书房一趟,弄来一部镶银的精装本书册,奇怪的是书脊和封皮没有任何文字。“内部文献,拿回去好好研究。科瑞恩不止盛产文人雅士,也是骗子们的老家,这本《骗术大全》虽挡不住活学活用的高明人物,一般蟊贼的手段差不多齐了。”
“糖果生意……我不记得有这码事啊?”事务官苦思冥想一阵,杰罗姆也不说话,两根手指在桌上轻轻敲打,等他自个回忆起来。
杰罗m.hetushu.com.com姆不由拍自己一下,起身为客人呈上片开的烤面包,再为她盛满汤盘。伊茉莉也不说话,托着腮好像有些心事,喇叭口形状的衣袖不知不觉滑开一段,露出半截粉妆玉琢的小臂。奶油浓汤香气袭人,却掩不住女性周身素淡的体香。近在咫尺,杰罗姆忽然萌生出古怪想法——她来之前是不是先洗了个牛奶浴、皮肤才会如此光洁细嫩?
杰罗姆默不作声,亦步亦趋紧跟着他,直到让自己瘫在椅子里,才感觉心力交瘁。勉强挤出几个字,“给我条毯子,让我自己呆着。”
拉尔夫先生话音里的轻蔑说明了许多问题,杰罗姆忽然觉得胸口窒闷,自己正扮演所谓“异性对象”中的一个,这称呼叫他怒从心起,却找不到发作的理由。男人慢慢踱步过来,伸手按在伊茉莉受伤的位置上——让她整个人颤了一颤——然后用一种显然是在享受的表情、瞑目往半空中吸一口气。
听她意思,做菜的竟是一家之主喽?伊茉莉吃惊到合不拢嘴,这种生活习惯的确出乎预料,他们家若非吝啬之极,就是有些个古怪趣味。莎乐美的剖白让她抓不住痛脚,一时半会只能默默消受,嘴上客套,随女主人上楼进入小客厅。暖炉烧得正旺,左右墙壁挂两幅对称的锦织画,打眼一看倒是难得的精品。中间小餐桌已经摆了几碟外观可人的家常菜,屋里气氛舒适温馨,可惜今晚主客三人各有各的打算,硬凑在一块倒成了活受罪。
伊茉莉差不多是被拖着走的。靠近门口时,她奋力挣脱男人的掌握,转而冲莎乐美惨笑道:“您今晚上漂亮极了!”
对着门板发一会儿呆,森特先生止不住胡思乱想。刚才要再大胆些,现在说不定是两重天地啊……五分钟过去,里面依旧声息全无,他忍不住打个喷嚏,叹着气游到客房将就了一夜。
几秒钟的工夫,客人表现得绵羊般温顺,让杰罗姆产生难以言传的暧昧感觉。等主客二人相对坐定,伊茉莉已不敢抬头多看一眼。明明只见过几次面,此时屋里却生出一层诡异的气氛。
第二天一早。贵金属分会。
莎乐美淡淡地说:“我好像把毛线团忘在楼下壁炉边了,烧起来可就不妙。亲爱的,帮我照看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听完这类践踏逻辑的提法,杰罗姆对女性曲折的心理活动宣告无能为力。今晚上的无妄之灾让他见识了两人相处的其他方面,日后说话行事最好引以为戒,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确定莎乐美不在周围,伊茉莉忽然轻笑出声,压低声音道:“为什么抱歉?我没感觉受到冒犯啊。女人是这样的,不管平日里个性如何豁达,一遇到这类问题,谁都会不依不饶,寻根究底。”
“好啊!竟然把女人弄家里来了!你、你这个——”
接连经受几次重击,又身在别人的地盘,伊茉莉只觉处处受制,无奈跟她绕楼下房间兜上一整圈。莎乐美若有若无地闲话家常,大多数时间站在她背后,不知把眼睛放在什么地方。气氛一冷下来,她再“姐姐妹妹”补上两句,如此称谓令伊茉莉听得心律不齐,脊背阵阵发凉,仿佛沁出一层冷汗来。
莎乐美恨恨地捶打他后背。由着她滑下来,两人紧贴墙壁,黑灯瞎火地纠缠一会儿。正闹得不可开交,杰罗姆忽然想起一个严重问题。暂停动作,他喘口气说:“我竟然现在才想到,真是……明晚请了个客人来家里吃饭,忘跟你打招呼。你应该见过,就是‘三叶草’那个叫什么伊茉莉的。我总不好失信于人,要不早晨再开始准备?”
怀特说:“科瑞恩婊子该是双人搭档中的‘白兔子’,他老公也许是‘灰兔子’,也许是‘豚鼠’,得看后面的布局。你仔细想想:含色|诱的双人骗、没旁证、没嵌套、几乎没有铺垫……别太难过,至少你是个令人放心的笨蛋,破产尽管来找我,借点钱给你路上花。”
莎乐美忽然低回地说:“明晚上,咱们到北边山丘看星星吧。听说那里有座度夏用的小木屋,窗口对着海湾,夜里有结队飞行的鸟……租一晚上就够了。”一手拨弄他后颈的短发,咬着耳朵讲几句悄悄话,杰罗姆听得想入非非,不禁轻笑起来。
眼望窗外寂寥的夜景,他自言自语道:“结婚生子,赚钱养家,满以为有样学样就好,怎么轮到自己时就变得这么复杂?”一脸茫然地转向怀特,“开始选错了,还有机会补救吗?”
“这讲的什么一套?跟破产无关?猜字谜我可不在行。”
隔着几步远,对方面向杰罗姆脱帽致敬,“原谅我姗姗来迟,”声音略有些沙哑,或许跟饮酒过量有关,“在下拉斯普廷,不介意的话,您和*图*书可以称我为拉尔夫,呵呵。我妻子介绍她自个时该对您提过吧?‘罗森人不习惯太长的名字,余下的部分等更捻熟再说’……就我个人的观点,如果某个女人耻于提及名字中夫家的姓,可以想象,她会时常变幻作自我介绍时的异性对象。”
“哟,刚被人打劫过吗?看看你,这都怎么一套?”事务官拽拽杰罗姆上身的绒线衫,再把目光投向便鞋和短马裤,忍不住惊诧地说,“恕我直言,伙计,你这身装扮堪称绝配啊!谁说已婚男人全都一个样?总还有些不拘一格的人物,能给大伙作个表率。”
绿眼睛眼泪盈盈,话音悲切,手底下却毫不含糊。“你混蛋!!!这才几天呐,我早该想到……什么时候搅在一块的你们?!”
听到如此蹩脚的谎话,事务官暗中冷笑,皱着眉头说:“嗯,世道果真不对劲,大冬天的突然有了蛀虫。待会儿我派人给你找找,好像还剩几包樟脑球没用完。东西虽小,有时缺了它还真不好办,呵呵。”
听到最后明白过来,对方自来熟的说话方式、是讽刺自己喜欢跟人“套近乎”呢。外交辞令派不上用场,伊茉莉不好驳主人的面子,只得把害羞小妹的形象扮演到底。行两次屈膝礼,她咬着嘴唇说,“刚到这边没多久,就结识了这么热情的姐姐……以后遇到什么烦心事,也有个能聊心里话的对象,高兴还来不及呢……”纵然从牙根酸到了骨子里,总算还留点笑容在脸上。一照面就落在下风,她几乎觉得、自己挨了一记呼呼生风的耳光。
杰罗姆不由面色一沉,用不着脑子特别好使,也能觉察话音里的抱怨。莎乐美对上门的客人如此刁难,令他实在过意不去,可回想起昨晚的事,又不好冲妻子表达心中不满。放下从怀特那弄来的汤盘,杰罗姆很有些难以自处,含混地打过招呼。
女主人同样笑得勉勉强强。刚打开车门便赶上个勾魂媚笑,加上此时的一番做作,明显是心中有鬼!……本来捕风捉影的事,骤然出现一半人证,不知道自己的丈夫对此有何感想?
杰罗姆不明所以,只听怀特冷然道:“大人,你以为你是谁啊?像她那样的女人,从世界另一头千里迢迢跟你跑来这鬼地方,语言不通,一切从头学起,每天闷在屋里对着影子练习说话,等你回家还得笑脸相迎……我不知道,可能有人觉得理所应当吧?”
“你不觉得,现在打搅别人是种顶讨厌的行为吗?”身披睡衣,怀特打着呵欠往楼上走,烛光在穿堂风中来回摇晃。
一听这话,莎乐美立时浑身僵硬,半晌没再开口。无声酝酿着情绪,她渐渐双目圆睁,愤然出手给对方一记肘撞。
伊茉莉心中滴血,这话明指自己花钱买笑,对方语气中的怨恨也着实教她心惊。唯唯诺诺,刚想扯几句场面话,女主人却断然把门推开,一句都不再多言。
“我说出来,你不会对别人嚼舌根吧?”
“先生!”声音所包含的凝重打断了他,伊茉莉悄然抹一把面颊,嘴唇轻颤道,“向我保证,你什么都没看见……请!就现在!”
没时间仔细思量,莎乐美出现在客厅门口,换上了可体的衣裙,脸色却极不确定,站在那半天没吱声。五分钟以前,男主人还能拍胸脯保证自己的清白,现下却变得莫名心虚,甚至有点惴惴不安起来。
从无梦的昏睡中惊醒,窗口孤悬一轮黯淡圆月,看上去像是枝枝杈杈、没卷好边的破草帽。第一千次的,左右寂然无声,过度静谧中仿佛有一双深碧色冷目不眨眼地窥视自己。
把妻子打横抱起来,他一步步登上楼梯。杰罗姆在周遭的黑暗中短暂沉默着,两人的额头轻轻碰触,只听细弱的出气声若有若无。
“这怎么弄的?”纯属随口一问,话没说完、杰罗姆就意识到自己的好奇心有些过火。对方的反应迅速证实了这一推测。
“的确挺混账。”怀特神色不善地下了结论,“听你这番话,我一直想着抽屉里那把.38。先生,你需要的不是听众,等弹壳落在你肚子上,你就会发觉其实这些事完全无关痛痒!”
被他迫得直摇头,伊茉莉连声道:“求你了,让我走吧!我突然有不好的感觉,相当不好!……今天、今天只是时间不凑巧……”
“先生,您有只脚踩着我了。”明知没有讲话的立场,杰罗姆仍对伊茉莉表示着同情。既然没给主人留面子,杰罗姆心中窝火,也免去了无谓的客套。
虽然穿着比较随意,森特先生仍摆出一副淡定模样,“这些我明白。运输费用不必担心,早准备好了从产地进行良种移植,初始规模不用太大,只要加工出来的东西有独到之处,打开销路该不会太难。和图书”见对方不以为然,他只得用老朋友的语气说,“在你面前用不着装模作样,现在这些生意不过小打小闹,还贷之后,真到手里的总共才有多少?就这点利润,不少混蛋还等着分一杯羹。没有安身的本钱,说到底也只是搞投机的,我的日子着实不好过呀!”
莎乐美站在站在门边一言不发,脸上带着淡淡的不确定。与之目光交触,两人像初次见面一般,无声打量着对方。
杰罗姆不知所谓,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汤里放了不少奶油,怀特这家伙实在喜欢甜食……对不起,我是说,可能大部分女士害怕太油太甜的东西。胡萝卜营养丰富,单独捞出来你看怎么样?”
单纯的化学反应让联想变得荒诞不经,随之而来的负罪感却再真实不过,暗暗诅咒自己胡思乱想,正要把目光移到碗碟上,却意外发现、她小臂外侧带着一块新伤,从淤血状况判断,应当不超过两天。
怀特一言不发,起身在他面前绕着圈儿,一面活动双臂关节,一面冷冷地撇他几眼。最后像得出了结论,这才回到椅子边坐下。
待屋里只剩两人,杰罗姆在伊茉莉对面坐下,没头没尾地说:“家庭生活,你知道。”转念一想,他又补充两句。“我是说,你可能没法明白我的意思。其实,我只想表达歉意,总之抱歉的很。”
“说得好听。每回半夜里起来,我的毯子都被你抢去了。看来跟我相比,你喜欢毯子还更多些。”
※※※
“啊!你是说什么‘巧克力’吧?”一拍大腿,对方总算明白过来,不禁摇头失笑,“什么嘛,当时你一讲,我还以为在开玩笑!老兄,你在‘贵金属’的贷款额度已经不小……照你的提法,长途运输刚开始纯属烧钱。况且,罗森跟南方饮食习惯不同,糖果什么的从来卖得不温不火,新品打开销路又得碰碰运气。你知道,贷款利率我也得照章办事呀!微利行当作这么大,不准备再考虑考虑?”
“然后?不管我再说什么,她就是毫无反应,”森特先生苦恼地摊着手。“这种表现简直……儿童心性!”
事务官考虑半分钟。杰罗姆看来信心百倍,显然隐瞒了一些关键内容。这家伙从投机生意上赚到不少,自己只需把帐做好,资债相抵、最后总不会吃亏,长线多钩许能钓上大鱼呢?
“嘎嘣”一声,角落里窜出个影子来——卷毛动物,体态轻盈,黄绿色瞳仁慵懒地凝望自己。伸手将它纳入怀中,隔着柔软肚腹能感到霍霍心跳。眼角蓝芒一闪,是后院吗?怀里的猫发出类似赞同的哼哼。快步穿过客厅,迎着凉风推开门,只见杰罗姆·森特双手捧起一把褐色粉末、放到鼻端深深吸气、接着便失声大笑起来。
“闹半天,你意思是:由于自己一时失察,兴许把一个不择手段的女人娶回了家,对吧?……她对此有什么看法?”
不待他砌辞狡辩,莎乐美用手背抹抹泪,哽咽着说:“用不着解释,我都明白……那女的跟你其实没一点干系,是不是?”
五点三刻刚过,车轮辗过几天前铺好的水磨石路面,只听蹄铁发出的散碎叩击声在夜色中回响。马车刚一停稳,主人还来不及出门迎宾,趁这小小的间隙,车内乘客取出粉盒补补妆,再整理下衣襟耳环,最后对着小镜子露齿一笑。确定自己收拾妥贴,只等两人照面,对方第一眼瞧见的、便是位婀娜多姿的美人。
只听莎乐美迟疑地说:“有位新来的客人,他自称有权出席这次小小的聚会。”杰罗姆清楚瞧见、对面伊茉莉双肩一颤,仿佛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让出身后空当,女主人用古怪口吻介绍着,“伊茉莉小姐的丈夫——至少,他是这样自我介绍的。”
伸手左右摸索,预料中那脊背发凉、总被恶梦纠缠的躯体已不知去向。陌生感潮水般翻涌着,无由的惊醒仿佛一座圆形迷宫,狭窄四壁不断重复单调的样式,叫人辨不清身在何方。
“从你的戒备程度来看,当海盗早死了百十回。”
“她要愿意解释,我干嘛满大街乱转?你能想象,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问她。只要当面跟我讲‘这是个恶心的误会,那家伙自个找上门的’我没理由不相信她!关键在于,有时我觉着,她这人有些习惯特别古怪。到底是我不近人情,还是她也有问题需要解决?”
嘴唇紧闭,杰罗姆懊恼地蜷缩片刻。“成家真不是闹着玩的!换了过去,我会先宰掉他们再问话,现在满脑子只有账本和发票!……这件让我对自己很不满意!”
带着接近落寞的表情,他不眨眼地盯住杰罗姆。“我没提过这些,本该等你自个明白,如果你没色迷心窍的话。教语言课的时候,有时她手里正做着零碎的家务,会和*图*书不知不觉走神几秒。你记着,要是这时女人脸上有微笑,说明她们感到自己的生活还值得珍惜、有必要花时间去维护。即使像我这这样的怪胎,都懂得欣赏差不多完美的造物——她说话的方式、眼睛和表情的变化、还有走路的模样……你真不清楚自己有多幸运?难道就因为你偶然把她娶到手,接下来就一劳永逸啦!?女人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回忆和时间,趁她还没对你失望,该怎么办需要别人提醒吗?”
这话让杰罗姆脑中一片空白。直到一楼那些拖拽、压抑的叫嚷和门扉碰撞声消散在夜色里,他还是没能彻底明白过来。
“怎么这时候下来啦?”杰罗姆过来环抱着她,一边摩擦她后背,一边满足地叹息道,“这下成了!‘低阶传送’竟然成功了!等巧克力做出来,我倒要看看是怎么个怪东西……你不冷吗?”
由窗口往外偷瞄一眼,路旁的照明器具可能尚未安装完成,此时黑漆漆的没点火星。隐约瞧见主人从屋里出来,手提着一盏牛眼灯,先上前跟车夫低语两句,然后径直走过来、一把拉开车门。
“听起来不错,你自己掌握尺度。还有就是,赏金猎人善于活捉敌手,他们设下的陷阱会造成一定威胁。至少该找个帮手。”
抽噎一小会儿,莎乐美慢慢平静下来,眼睛红红的,她哑着嗓子说:“我不气你跟别人不清不楚,本来你也没那条件,这点我还是有数的。可你说话前就不能考虑下我的感受?难道做妻子的天生就该逆来顺受?那女人……你、你们究竟什么时候搭上的!……不,别说话。别跟我解释。本来都是没影的事儿,对不对?啊?”
仰躺在毯子里醒醒神,感官似乎逐渐恢复了作用。熄灭的壁炉、暖气管以及墙体中爬过的啮齿动物,散发富于层次的热的映像。半空有不知名活物飞掠而过,发声器官扩散出涟漪般的寂寞轨迹。
慢慢反应过来,拉尔夫先生迷惑地摊着手,“左脚,还是右脚?您知道,我刚才只顾着享受和妻子的热乎劲儿,没来得及照顾您敏感的触觉……”他在杰罗姆愤而出手前简单鞠了一躬,“告辞!”
森特先生总算明白犯了大忌讳,唯一比“突然告知妻子有美女来家做客”更糟糕的,就数“选个很私人的时间再跟她直说”。这回严重失策,被莎乐美接连命中几下,杰罗姆也慌了手脚。“别打了,怎么下手这么重!……我、我又不是故意的,下次早上跟你说行吧?”
“唉,够了!”蚊蚋般细着嗓子说,“抱歉在您面前失态。我想,我得马上回家去……啊!”仿佛因为羞耻发出一声叹息,她摇晃着起身便走。杰罗姆满腹狐疑,在楼梯间的窗口边拽住了她。
这刻二楼传来饭菜香味,莎乐美主动上前,亲热地挽起她,“我们家情况特殊,俩人都喜欢安安静静过活。地方不大,连个仆人都没有,做起事来总慢慢腾腾。你看,那一位这才准备好饭菜。其实我一直觉着待客不周,家里只有些寻常菜色,楼上客厅又简陋得很……只好请你将就一下。”
“如果这俩人的确设了套等我上钩,”杰罗姆勉力平静下来,做几次深呼吸说,“我会用最理智的办法解决问题。”
总算教对方明白了自己的近况,杰罗姆叹气摇头,主人却面无表情。用力把睡衣的腰带结成死扣,怀特问:“然后呢?”
“慢走一步!有必要这么激动吗?以这样的精神状态由着您独个离开,我没法向自己交代呀。请冷静下来,有什么难题这么紧急?”
第四个人的出现令各种猜疑得到了合理解释。在场诸人神情各异,尤其是背对门口的伊茉莉,几乎把前额埋进了胸膛。杰罗姆长这么大,绝少见哪个女人这般痛不欲生过。客观的讲,新来的家伙算是相当俊朗,除一身酒气和稀疏胡茬外,大略一看像个过气贵族、或家道中落的浪荡子模样。一身行头价值不菲,不过游目四顾时眼睛过度灵活,甚至还对莎乐美轻浮地笑笑。
想到这里,他不疾不徐地说:“执意要担风险的话,我只有照章办事。作为朋友,我有几句忠告——虽然干我们这行,有时得故意夸大收益率,绝口不提风险的事,可实际上、生意也得遵循自然规律。日积月累才能抵御风云变化,孤注一掷为聪明人所不取。再说各地水土有异,手伸得太长,得承担相应的风险。以我个人的经验来讲,机会不偏爱任何人,输赢大都是偶然事件。就这样,丑话说完,你确定还要接着谈吗?”
“我想想。”杰罗姆揉揉眼睛,接着断然道,“没错,我确定。”
“你打算一直要我干坐着?”伊茉莉终于停下手中的小动作,出奇认真地说,“午饭吃的早,现在我真有点饿了https://www.hetushu.com.com,不骗你。”
平常不说正经话的人突然吐漂亮句子,听众只得哑口无言,杰罗姆哼哼哈哈一会儿,最终承认道:“你说的对,都没法否认。不过我也谈不上色迷心窍,本来和搞外遇无关,只是水到渠成的……乱了套!该怎么说合适?”他双手扭结,努力寻觅恰当词汇,“跟其他女人无关,我以为比过去更了解她,结果却更迷糊,这感觉糟透了!”
主动将纤纤素手递出去,客人咬着小半边嘴唇,脸上浮现一个娇羞不胜的表情。不料对方五指用劲儿,另外一只手让灯光直迎上她双目,片刻间睁目如盲,车里人不由得小声惊呼起来。
停顿一秒钟,主人才开始讲话,口音奇特,嗓音却很动听。“抱歉抱歉!我都是不会用这类新东西的,没吓着你吧?”
怀特说:“我的建议是,除非不珍惜现有的一切,否则别做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举动。有些事开头像玩笑,往后想停都停不了。不管怎么样,吸取教训总没坏处。我问你,听过‘白兔子’、‘灰兔子’没?”
杰罗姆暗暗苦笑。自己真正的仇家根本用不着玩鬼蜮伎俩,加上他经常把无良海盗这一“真实身份”抛诸脑后,难怪会阴沟里翻船。若没有怀特的提醒,保不准这回得栽个大跟头!
“陷阱吗?”喃喃地重复一遍,他忽然说,“这好办。”
“就这样吧,让我一个人静静。”说完这句,她倒退着推开房门,侧身拐进卧室。凉风一吹,一线月光照亮了走廊中孤零零的倒霉蛋。
与此同时,由下往上的脚步声响起。反射般松开拉着对方的手,杰罗姆确信此情此境会让自己陷入严重的窘境,遂压低声音道:“算帮我个忙,请您再待一会儿可以吧?”不由分说拉着她回到座位上,将刀叉塞进她手中,末了还掖掖对方凌乱的衣角。
围着餐桌嚅嚅细语,表面正上异常融洽。厨房里走出来个衣帽整洁、端着胡萝卜浓汤的男士,谈话中的两位不约而同把注意力转移到他身上。杰罗姆只看一眼,就肯定自己妻子占了上风——莎乐美从容自若,目光投注的瞬间、握住伊茉莉右手轻捏了一下——只是看不出她心里作何打算。
“认真的吗?她可是‘三叶草’的人,说是骗子实在挺出格!”
“对啊!完全没什么!即使对我没信心,总该对自己有信心吧?打死我也想不明白,她哪点能跟你比!?”抓住个表忠心的机会,见她似乎破涕为笑,杰罗姆只觉虚悬的心脏放下了一小半。没想到,哭笑之间的表情维持了不足两秒、便转为低声饮泣,他也跟着傻了眼。
伊茉莉茫然摇头,顺着他目光往下一看,立时间脸色大变。伸手拢一拢衣袖,她双颊微红,嘴唇微启,却说不出完整句子。仿佛给人当场抓住什么把柄,不能遏制地流露出忙乱神色来。
怀特不耐烦地摆着手。“什么叫骗子?脑袋上没有唬人的头衔,说明是刚入行的新手。‘三叶草’怎么了?就像罗森常见鬼头鬼脑的密探,赏金猎人在科瑞恩满大街都是,有一半同时兼任各商会的正式职务。想想你最值钱的地方——‘赛门·奥布莱恩’先生!”
女人恼火时大都不可理喻,森特先生也属于罪有应得。两人追追逃逃,杰罗姆后悔不迭,只好不住劲地向她道歉。一拳落空,莎乐美失去平衡坐倒在地板上,眼泪断线珠子似的掉下来。杰罗姆懊悔极了,搀扶她站起身,对目前的处境也无计可施。
赤脚踩在地板上,给肩膀加一件短围巾,木地板透着温吞的寒意。这会儿楼梯间正阵阵风响,也把回忆扯向幽深和琐碎的方向,梯级一格格向下延伸,如同沉降的思绪,探入浓稠、黑暗的迷雾中。
连话都省了,怀特冲他竖起中指,然后作个送客的手势。下定决心,杰罗姆吞吞吐吐,从初识伊茉莉直讲到刚才的不欢而散。开始他还没精打采,说起话来不能确定的样儿,怀特只好不时打断他问问详情;等谈及今晚这部分,表情渐渐生动、还添上不少手势,比划着把心中疑虑和盘托出,怀特连插嘴的空档也找不着。
来不及开口讲话,客人抢先道:“总算见着主人的面了!说句不那么见外的话,以后我不仅要常来拜访,对主人的敬称也得改一改。不知道,自己姐姐的丈夫怎么称呼最合适呢?”
怀特默然半晌,说:“你别太自责,提防所有人完全不现实。‘欺骗最多疑的,只需讲几句实话’,凡是活人都有中招的时候。女骗子尤其难对付,谁叫你是男人来着?所幸提早发现,接下来要怎么办?”
绿眼睛反射着月光,莎乐美微笑摇头,杰罗姆上下打量她,“穿这么少,感冒了怎么办?冬天到处跑会着凉的……来,我抱你上去,咱们好好庆祝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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