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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古尼尔

作者:樟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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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家园 第五十五章 底牌

卷三 家园

第五十五章 底牌

天色尚未大亮,微风吹拂下,杰罗姆来不及多发感慨,只得快步朝最近的衣帽店走去。所幸名叫“黄铜剪刀”的店开门挺及时,他进去时戴着套袖的店员在擦拭橱窗,还有人拿软毛刷清洁毛呢大衣。
眼睛在他脸上转一遭,对方撇着嘴笑笑。“你外地人,一点没错。我是‘没谁’。要知道,在这地方住过几年以后,就算路边拉皮条的主动跟你搭讪,最好也称呼对方‘皮条客先生’。想知道为什么吗?”
这会儿她很难准确把握住自己的感情,更别提准确表达它们了,唯有默默垂着头表示赞同。手牵着手拉她到卧房,甜言蜜语哄得她不知所措,对方在黑暗中摸索片刻,金属撞击声传来,一副镣铐出现在这名暴君手中。语调不容置疑,他两眼发亮,态度急转直下,生硬地命令道:“把衣服脱掉,到床上平躺下。”
“又想到一条。以后说话别对我呼来喝去的。还有,我洗衣服时喜欢有人在旁边看……晚上能不能早点回来啊你?吃晚饭的时间比较固定,一直等人的话,我可能会消化不良。”
杰罗姆暗自思忖,下次在公开场合露面,应当先戴上一张面具。
“噢!!!”
※※※
原来连袜裤是杂货店老板的买家,杰罗姆不怎么意外,顾自翻开柜台上乱糟糟的杂物,观看防尘玻璃下面需要的部分。摸出块可充当相框的怀表,表盖背面又见“波波皇后”小画像,上足发条搁在耳边听听,走动起来声音清脆悦耳,机芯应当状况良好。
默然相对片刻,只听到汤匙搅拌时碰触碟子发出的微响。三明治后头的杰罗姆也学她一手支起下巴,神情专注,似乎正忙于欣赏浅绿色瞳仁中的反光。过不多久,等沉默施加了足够影响,银汤匙有些迟疑地搁浅了。挑一挑烛炎,她随口问道:“今天去过贵金属没?”
瞧瞧尖头手杖,杰罗姆心情极度郁闷、考虑着订做个手柄颀长的遮阳伞,以后出门好把细剑塞进去,免得再遇到今天这类倒霉状况。水果钟显示三点五分,显著有点动力不足,左右扫视,他正站在距离桥区入口最近的桥墩边上,刚被从天而降的冰凉露水浇了个透心凉。
两度说出这个词,他眼见对方止不住浑身轻颤,绿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发出破裂的响声。出于愤怒、或者纯粹的无助,莎乐美面无血色地咬咬牙,然后给自己倒满一杯红茶。纵使着力保持镇定,茶杯中的液体仍免不了几次溢出杯沿,纤细五指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末了老裁缝颔首道:“‘铜剪刀’在这条街经营二十五年,见识过不少实业家到首都来开拓局面,必须承认,您这头一步棋走得很是漂亮。”压低声音,对方微笑说,“水里满是鲨鱼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咱们外地人时刻要步步为营,稍不留神就会给绊上一跤。”
计划着不可告人的内容,途经自家旁边可爱的公园时,杰罗姆停下来观看一会儿小屁孩坐滑梯。公园里只见带小孩的少妇在那家长里短,纵然还没有当父亲的准备,可孩子永远是拴住老婆的最佳手段,是不是先试探问她在这方面的打算?或者直接装作求子心切,言语上挤对她一下?眨眨眼的工夫,各种念头飞速组合,森特先生很快拟定了作战方略,转而朝“连云坡道”上的“王国法律事务公证司”走去。
表情极其错愕,森特先生暂时脑子卡壳,不能确信眼前的安排。自己明明只订了用途隐讳的手铐,难道还附赠其他物品不成?!旁边的男人支起连袜裤,借着日光审视两眼,塞进包裹道:“这就对了。”
“……”
二十五年的“外地人”交浅言深,令杰罗姆心生寒意。无形壁垒随处可见,想在这块切割不均的蛋糕上分一杯羹,后面还有连场硬仗要打。简单道谢之后,森特先生沿上坡路徘徊一会儿,原定计划仿佛给一盆冷水浇熄,怎也回想不起来,抬头看到“小件物流”的牌子,突然记起了迟迟未到货的几把手铐。阴险念头闪过,这一位很快决定先解决内部矛盾,把管帐的彻底收服、确保自身支付能力再说。
“任何你能找到的公共留言板,先生。大家管我叫‘百分之十’,也是我的佣金。写‘手铐几点钟约见百分之十’,我会在‘锯齿毛虫’准时出现。”说完这句,连袜裤便鞠躬转身,脚下踩着鼓点走远了。
“会待到夏至前一天。完成述职后顺道探探亲,和图书总之无聊的很。”
为几份已签署的现金支付单,森特先生中途改道,去桥上“贵金属联盟”的总部咨询两句。工作人员谨慎地告知他,转账业务已经办妥,他手里的流动资金一大半被转移到定期户头上,而定期户头三个月内取款需缴纳不少罚金。换句话说,他能支配的零钱所剩已经不多。转账要求发出的时间是两周前,那时所有印信还掌握在莎乐美手里,杰罗姆苦笑着想到,难怪她最近忙于写写画画,看来伪造签名蓄谋已久。这样一来,自己很快要量入为出,再乱花钱得准备打欠条了。
——什么叫自食其果?
“照我看,手铐先生,你既然有远见收买人心,”连袜裤忍不住笑出声来,“公园挺可爱——那你迟早得跟我打交道。或迟或早。请你想一想,等某人成了嵌板上的一员、跟其他齿轮啮合良好,他们就轻易离不开原位啦!这时谁能安排一个齿轮跟另一个齿轮会面呢?”对方拍拍胸脯道,“我不是皮条客,可我知道哪有三百个苏一夜的姑娘,我也不是治安官,可我能找来真正管事的家伙。我是转轴上的润滑油,嵌板上只有我润滑过的齿轮、和等待我去润滑的齿轮。先生,我是个‘万能掮客’,从食腐者到‘权杖回廊’的高智种,没有我联系不上的人,或者说,少有我没联系过的人。这里头有个小诀窍:”
“听着挺有道理。‘没谁’先生,干嘛跟我说这些?”
丈夫完全没表态,莎乐美不太情愿地把目光从火苗上挪开。对面的家伙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儿,牢牢控制住谈话的主动权,无论下一秒是和声细语,抑或大力拍击桌面,在他当真如此行事之前、自己总别想猜得真切。不说话只有更加被动,莎乐美打破沉默道:“这么做意思很简单。我的会计执照就快拿到手,注册经济师的信用纪录必须毫无瑕疵……我承认伪造了签名,要是你觉得难以接受这种做法,只要寄出一张纸,以后我就用不着费劲儿,安心在家种蘑菇好了。”
对方一下子回过神来,无意识咬咬上唇,却没接话。杰罗姆笑得自信满满,“说吧,别不好意思。我等不到下午了。”
连袜裤好像一刻不能安静,刚停下拨弄马刺,就反射般打起响指,一下一下。“为什么外地人老说,没见过比罗森里亚更难混的地儿?因为首都是某种‘精密机械’,每个人都是镶在嵌板上的齿轮,大人物是那种一根轴上装五个齿轮的零件,最无足轻重的人至少也连着另一个齿轮,没谁真正‘单干’过,整体会自动挤掉小石子和坏零件。有时就需要不计回报的付出——某个零件挂了,大家都受损害。要有个皮条客冲我走过来,我会说‘皮条客先生,我暂时不需要服务,不过我尊重你所起的作用。’那,怎么分辨谁才是本地人?如果他们够聪明,对所有其他齿轮都会报以微笑,至少不会明着给对方难堪。”
完全无视对方的举动,森特先生丢几个苏在桌面上,扭头便走,背后传来杂货店老板的赞叹声。“酷毙了!看看,职业的就是不一样!”
“你够狠……相当好!再加上一条:我保留使用手铐、以及其他‘设备’的权力!只要我高兴,随时随地!”
问得突兀,森特先生无话可说,对方停顿片刻,突然转移话题道:“我认识个掏粪工——你没听错——他见识过整个桥区下水道网路。在这,掏粪工待遇很高。桥上人家每周二要在门前路石上摆五个铜板,午夜之前,掏粪工派人来取这钱,平摊起来比低等文官赚得还多。要知道,几座水库的水千里迢迢引来、这座城才不至于渴死,可惜水不会自个往上流。除了下头的风车,冲进沟渠里的恶心玩意儿也参与向上汲水的活动——桥面以下有一套极漂亮的液压系统,利用污水下降时的落差,清水源源不断被抽上去,有钱人才能享受喷水池或别的什么。仅仅几年前,放在路石上的铜板还只有三枚,后来、罗森的铸币金属含量有变,币值稍微下挫,物价却有上升,下水道里过活的就派个代表说,‘今后路石上改放五个铜板’。”
森特先生对这位的打扮颇不以为然,心说一代不如一代,不知道这伙人脑子里装了什么乱七八糟念头,把自个扮成个搪瓷瓶子模样,他们的父母也不觉着丢人!禁不住挺直腰杆,杰罗姆解开大衣上下两枚纽扣和图书,左手半插|进口袋,右手压低新帽子外檐,脚下交叉步、附带缓出一口长气……越发感到自己这才叫品位、才叫风度呢!俩人立在一块儿,对比是何等鲜明……
眼光向下,森特先生好像正组织词汇,半天才挤出个答复。“嗯。”
“能为您效劳吗?”纵使客人像个落汤鸡,戴眼镜的裁缝也没露出丁点异样神情,迎上来浅鞠一躬。“不介意的话,煤炉还暖着。”
桥上的住宅须在窗外安装翻斗以防掉落杂物,不过金属凹槽容易囤积雨点和水汽,看来某户人家清空可爱的小水槽时、顺道给喜欢溜边走的森特先生上了一课。行人们对这一幕司空见惯,杰罗姆这才发觉,男士大都头戴圆顶宽边礼帽,肩披织工细密的短斗篷,女士则时刻有花边阳伞在手,这些细节显然事出有因。桥下居民对高空落物相当警觉,外地人可就没什么经验,由此显现的差异很能说明些问题。
不到二十分钟,森特先生自己也觉得焕然一新,对着镜子左揽右照,敲两下不反光的斜纹扣带,不由感叹的确人靠衣装啊!对服务之妥贴很是满意,随手一摸外衣口袋,杰罗姆忽然意识到只带了几枚零币在身;更糟糕的是、昨晚还跟自己老婆较劲,一时半会他还真想不出快速提取现金的途径。
“被你猜着了。”她仿佛笑了笑,只是跟一次哽咽混在了一块。“有段时间,我还真以为,自己有那么一点心甘情愿。谢谢你的提醒。”
步行大约一刻钟,连袜裤男子加快脚步,直接往骷髅柱方向跑过去。心想难道恰巧顺路?杰罗姆不禁感觉自个有点神经过敏了。刚跨进杂货店门口,就听到哈瑞和人讨价还价的声音。
这套行头至少相当于王国中层官僚个多月的薪饷,全部以银币计算,随身携带这般份量怕走不了多远就得停下歇歇。见他稍微愣神,对方完全了解地说:“账单会送到您府上,感谢您的惠顾。如果有适合您品位的面料到货,可以参考本店每月寄出的贵宾指南。”
对方好像听见他心里小声嘀咕,双手暂停敲鼓,两眼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咀嚼中的物体让尖瘦脸庞不时鼓出来一块。先是啧啧咂嘴,接着脑袋呈小八字形划圈,然后还叹气摇头不止,那人显然也欣赏不了他的品位。库房里回来的工作人员放下手头货物,眼光从这两位身上打个转,干巴巴地说:“取货单。”
莎乐美面色潮|红,几番努力,才用蚊蚋的声线道:“嗯,我对协定内容有点疑义。找了半天,这上头没发现关于丈夫出去乱来的惩罚,你看,公证之前是不是再加一条?”
等上两分钟,杰罗姆很快发现旁边这人比较古怪:嘴里嚼着莫名物体,右边耳朵上穿了三四个铜环,大男人深描眼线,一双手搁在柜台上敲出长串鼓点,只看脸色像时刻沉浸在颇具动感的白日梦中;对方身上的衣物里大外小,领子袖口有意剪成燕尾状、丝织品亮得晃眼,蒙尘的尖头靴后跟处特意添一对马刺,年纪在二十岁上下。
再回来时天色已入夜,莎乐美坐在餐桌边托着腮想心事,浅盘里的清汤凉了大半。她对面摞着个五六层的三明治,中间塞满蔬果薄片,烛光掩映下五颜六色很是别致。随手将外衣堆在沙发上,杰罗姆叹口气,正冲着她坐下来,半晌没开口说话。
虽说表现得很淡定,手指也没见丁点震颤,她心里一定在悄悄打鼓吧?光线微弱跳荡两下,杰罗姆忽然体会到对方深心里隐藏的畏缩,原定说辞暂且放到旁边,他脸上现出一道反复思索的纹路来。
时不时真想把哈瑞先生宰了灭口,这两兄弟说话办事如出一辙,都是瞻前不顾后的人物。杰罗姆无甚表示,没意思跟他俩套近乎,连袜裤却颇感兴趣地伸出右手,表情很是意外。“没想到……中午好啊!”
森特先生过去烤烤火,眼光逡巡一周说:“请给我挑一件过得去的上装,宽边帽最好带硬里子,衬衫不要高领或绸面的,非常感谢。”
依次接过两张纸条,工作人员埋头找了找,然后将两件包裹左右排在他们面前。杰罗姆取出裁纸刀、揭掉腊封、几下子打开油纸包装,从里面抽出件半透明、又轻又薄的连袜裤来……没等他开口质疑,只听旁边那人很有节奏地说:“谁的塞口器、铁钉项圈和全套镣铐啊!”
对这类溢美之词哭笑不得,一遇上长不大的无聊男,杰罗姆https://www.hetushu.com.com总觉着自己已经年过半百,再提不起开玩笑的心情。回想起来,没经历过半生不熟的成长阶段、过早投入了残酷现实之中,也是导致少年老成的严重诱因。正当他为逝去光阴默哀的工夫,通向桥区入口的干道上、出现一条首尾相接的车马长龙。
森特先生有高空坠落的感觉,这还真是个现实主义的早晨!
连袜裤完全笃定地指指前方,“只看一眼,附近的活人包括车里的高智种权贵、路边的低级军官、和你这位外地客商。我说过,首都是某种精密机械,每个零件、甚至后备部件都有明确分类。假如迎面走来个看不出来路的家伙,通常情况下,他决不是笨蛋那么简单。”
“干!伙计,你是来抢劫我不成?!三百粒才给这么点,你当我开共济会呐!……什么?这可是凭良心做生意,只要吃了不中毒、不上瘾,他乐意当众裸奔关我什么事?早跟你说找条链子备用……”
“逻辑上,如果没的选,就谈不上什么心甘情愿。”他始终把目光锁定在餐桌边上那条明暗分界的线,一边是暗弱烛火,一边是阴影的桎梏。声音平静得吓人,他说:“我很明白你的感受,让我替你挑明:那只‘理性的野兽’也曾声称他是爱我的,并且一直做的还不坏,所以理论上,我应当感觉满足和安全。不过,跟他讲话时可不能太过放肆,因为不管再怎么不可能,假如在盛怒中失却理智、野兽毕竟还会咬人、还要以小动物的血肉为食。只要有一次……确切的暴力,落到我身上,所有他自称存在的情爱——比玻璃制品还要脆弱千百倍的、欲望的衍生物——马上会荡然无存。更糟的是,我甚至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必须装作若无其事,以延缓下一次盛怒带来的屈辱感……”
裁缝老练地打量他,“我们刚巧有一套半成品,一刻钟左右就能修改到相当可体。”将宽幅毛料搭在前臂上,触感柔和,光洁细腻,一看便知是上等货色。“60支的初剪羊毛,手工无可挑剔,照您的肤色脸型,搭配细尖领麻纱衬衫,再换一款式样别致的腰带……完美。”
上身不动,连袜裤神经质地抬起脚跟,让马刺哗啦哗啦转两圈,眼望路上流动的车轮。“很少有人知道,首都是块最贫瘠的鬼地方。随便选个地点,给你最好的钻探队伍,一路往下挖、挖、挖……土里什么都没有——没矿,没水,活物很少。什么也没有。”他两手平摊,作个“一无所有”的动作,“这邪门地方打不出水井,湖水又没法直接饮用,我问你,桥上人喝什么?早晨怎么洗漱?哪来这么多鲜花?”
此言此景,教她差不多晕过去一半。对方当真摆出无所顾忌的模样,只是偏着头将手铐举高,左右晃荡两下。莎乐美这才发觉掉进了无处可逃的陷阱,任何反抗都是徒劳。一阵悉悉索索之后,被自己五指触及的裸|露肌肤竟然产生冰块游移的错觉,羞怯到浑身软麻,大口喘息片刻,她才勉强攒足气力仰卧下来。
其他队伍里的顾客闻声侧目,眼睛盯着男人举过头顶的情|趣|用|品不放,脸上神情无不变得相当古怪。杰罗姆摊开手里的连袜裤,和工作人员面面相觑一会儿,只见对方挠挠头,把两个包裹左右对调过来,抱歉地双手一摊,屋里人立即“哗”的一声纷纷议论起来。
“你不能。趁这名暴君退位以前,他要最后行使不讲道理的特权,把名字签好……对,就这样。你知道,”用满不在乎的笑掩饰背后的难言滋味,杰罗姆搂着她腰说,“明天九点以后,过气的君主要失去他最宠爱的王后啦!虽然抢到手的时间不短,可有些话还没机会讲明,有些……私密的愿望还没机会实现。技术上来说,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你还是我的‘私有财产’,如果不感觉受到冒犯,让我们用一种新颖的方式来纪念这一晚,你看怎么样?”
身披一件单薄的丝绒睡袍,嫣红唇片恰似带露的凤仙花瓣。晨光为她的侧身像勾勒出清晰轮廓,绿眼睛微微失神,仿若盛夏之际刚挽留过几分钟清凉的丝雨。不眨眼地观看着,杰罗姆确信、命运再怎么慷慨,这一幕也很难出现第二遍了。
他差不多快被自己陈述的实事憋死了。不过在崩溃到来之前,某种其他属性的情感取代了阴影的位置,黑眼睛似乎开始散发荧光。“就因为这样,我会在理性允许的范围内、设hetushu.com.com定一个比生存更高级的目标,把完全的兽|性放在线的另一边,将某些不能企及的东西和战斗联系起来。幸好有人及时教会我这点,让我明确地知道,没有任何一种尊严能建立在强制之上。并且,”喉头艰难地蠕动,他挣扎道,“我的儿女绝对不会活在无休止的惊惧中,我的妻子理当有个更完美的家庭。这是我能想到最有效的途经,提供某种……对等的交流途径。”
第二天,清晨似乎迟到了几小时,森特先生刚睁开眼,入目只见半坐在窗台边发呆的莎乐美。
一路前思后想,莎乐美管账的决心令他深感不安。妻子名下也有了不少积蓄,有钱的女人怎可能对丈夫言听计从?况且她不喜欢外出游玩,对珠宝首饰没有特殊喜好,聪明的小脑袋里整天转些什么念头、远不是他人能够揣测,敢于伪造签名,表示怀柔政策已全面失效。森特先生暗下决心,作为一家之主,必须拿出有力手段巩固权威地位,将隐患扑灭于未然……再晚两天,局面会难以收拾也说不定!
听到这里,杰罗姆对连袜裤的看法已经大不相同。这人身上透着股理所当然的态度,说起话来底气十足,即使内容前后不搭调,也不愁没人倾听。对方两眼直视,微笑着说:“五个铜板太微不足道啦!可有钱大爷不乐意给人牵着走,何况是脚底下不见天日的食腐者。所以,三个铜板照旧,下头的人似乎只能逆来顺受……不过事实上,他们在处理污水时不慎漏掉一个工序,汲上来的清水里很快混入少量污物。两星期的工夫,有钱大爷们喝‘稀释的尿’(拍手),洗澡用‘稀释的尿’(大力拍手),冲刷马桶也只能用‘稀释的尿’。要不怎么办?派军队进驻下水道,拿弩弓指着掏粪的、强迫他们认真干活?只要停止汲水,这座城三天内会死掉一半,不出一周、大家就统统玩完啦……由那时起,路石上就变成五个铜板——就因为城里住的都是自由人。”
这时生意谈妥的哈瑞出来瞧见他,点头打个招呼道:“嘿,就知道水果钟也快停摆了。这是我客户,死道友;这是我表哥的表弟,团伙杀手。喂,你不是一直叫我介绍个刺客给你认识?这不就是啦!”
各种形制的车辆令人眼花缭乱:不仅有棱角分明、安装尖顶风灯的将军式,也能见到车辕翘曲、浪漫夸张的蝶式,驭马品种不一,辔头与车厢壁上的浮刻包含迥异的徽号,只看轮辋、雨蓬的设计,眼前车辆像是从不同天候路况中选出来的代表,乘客们很可能来自王国不同省份。将这批载具送进博物馆,也就囊括了马车制造业顶尖工艺的杰作,道路两旁执勤的军人目光警觉,车上装的显然不是无名小卒。
彻底无话可说,杰罗姆本想假装抱怨几句,然后丢下东西走人,可旁边那家伙一直斜眼盯住他不放,好像早料到下面的种种反应。森特先生心里冷笑,直接离开未必能洗刷自己的嫌疑,还会教旁人看了笑话,他可从来不是脸皮娇嫩之辈,睁眼扯谎照样理直气壮,什么时候在乎过陌路人的眼光?想到这里口中道谢,大大方方收起东西,夹在手臂底下往门口走去,还朝轻声咳嗽的闲人们回敬一轮注目礼。
就在莎乐美陷入迷乱后无声的温暖水域时,推动星辰流转的力量也到了最后关头。原本正忘情地跋山涉水,这片山峦溪谷竟然涨潮般流淌起来,托承着整个苍穹不住升高到离散的边缘。有那么片刻工夫,卵石相互堆砌,似乎将永远滞留在山巅,不过伴随一声裂帛般的嘶喊,冰川消融、沙丘化成齑粉,云层与丘陵间摩擦出四射的急电……雨水最终脱离铅灰色天幕,淋漓冲刷一会儿,继而消散于无垠夜色中。
——早应该找一把该死的伞来!
“是我记错吗?你头一回醒得比我早啊。”直至眼睛酸涩欲泪,他才不得以眨了眨,打破静默说。
杰罗姆木然自语着:“没错,这就是。”
“噢!……我还能拒绝这提议吗?”
没头没尾说一句,追上来的连袜裤男子好像跟自己极其捻熟似的,让杰罗姆挺不习惯。“你哪位?怎么附近道路突然窄了许多?”
见他一脸世故表情,杰罗姆考虑着说:“为什么?‘没谁’先生。”
“你和我刚见面的时候,”仿佛没听见这番话,森特先生不带感情地分析着,“我们都是现实的成年人。说实话,第一眼瞧见你,我脑子里就有种形象的想法和图书——你是天然应当找个无敌猛|男的女人。你知道,就是那种胳膊跟大腿一般粗、表情时刻很下流、又自信满满的王八蛋。我跟你搭配并不合适,别人背后总要小声议论,‘这家伙是不是力不能及啊’,诸如此类。”制止她说话的企图,杰罗姆顾自接续道,“问题是,别人的看法对我毫无价值,一开始你就没的选择——无敌猛|男在我面前算不了什么,你注定是我的人。自然法则、要求把最好的雌性留给胜出的雄性。你是我赢得的战利品。对,战利品。”
一叠未经公证的文件被摊开在桌面上,他甚至还勉力微笑着。“除了毒蘑菇,你应当饲养一些孔雀。雄孔雀有极漂亮的尾羽,在交配季节就通过展示羽毛博得雌性的青睐,虽然雌孔雀实在长得不怎么样,却总是有权选择自己看中的雄性。这份协议充分考虑过各种情形,对财产分割做了明确规定,应当能有效保障‘每个’家庭成员的正当权力。一经公证,便具备法律效力,今后若出现什么意外,大家也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协商解决。当然,这里头不包含谁对谁的施舍,如果有天你敢于移情别恋,离婚时休想在我这拿走一个铜板;与此同时,小姐,请允许我继续追求你吧!没有竞争的胜利是无谓的,我对自己的羽毛挺有信心,很可能,你永远找不到有资格向我挑衅的雄性。”
“我不否认自身的兽|性。你完整地目睹过它的运作过程。我一生都在运用这件危险的武器,为生存,为生活,为所有一切。”他终于抬头直视对方,黑眼睛像被剧痛抽空了灵魂。“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所有这些可能发生在你身上的假定,我其实早经受过一遍……当时,那野兽对我而言还太过强壮,看着她日以继夜、谨小慎微地过活,我只能选择走远一些,免得有天目睹自己无能为力的场面,生活本身随时可能化作连场恶梦……我很早就比同龄人更善于运用兽|性,就因为我明确体验过、活在不可抗拒的强力面前是种什么滋味。一旦他人对我感到恐惧,我就不必再害怕他们,甚至能够支配他们啦!”
“耍我吧,丫头?!昨晚上工夫都白下了?你还真要跟我划清界限呐?!就是一块大石头把你拉扯大,也不至于冷酷到这地步啊!”
莎乐美像身受电击,抚着胸口不胜娇羞,过一小会儿才半闭着眼柔声道:“全听你的,还不行吗?”
“说的够明白了。等我当真需要一位掮客,该怎么找到你?”
对一座货栈而言,里面已经相当洁净,等待的人流井井有条,只听见小声交谈和唱读货号的声音。找到标有“延期货物”的柜台,旁边站着一名顾客,工作人员刚巧到库房提货。
失笑摇头,打扮时髦的那位有样学样,吹着口哨跟在他后头,对旁观者做个鬼脸走出去。杰罗姆当先迈步,目的地是桥下的“锯齿毛虫”,桔子驱动的表盘就是靠不住,这回还是换一块走时精确的机械表好了。过不多久,忽然发觉那连袜裤男子亦步亦趋,隔着一条街道跟住他不放,眼光不时朝这边飘过来。搞不清对方意图,森特先生不动声色,检查着包裹中细铁链的强度……这镣铐做工还挺正规,估计栓起个把人来等闲是跑不了。暗自点头,他目不斜视地继续朝前走。
杰罗姆完全了解地说:“不出所料,这就是症结所在。我可以居高临下地表示、愿意给予你某种‘单方面的幸福’,你也恰到好处地回馈了感激之情。可不管我真正是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都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我实际上强迫过你,而且直到今天,你实际上从没有过第二种选择。当初之所以跟我离开,不过因为做纯种的玩物是更加糟糕的命运。两害相较取其轻,人之常情,再合理不过。”
如果言语的威力足够促成不安的顺服,等冰凉镣铐当真扣在手腕上、并且穿过床头多齿饰物牢牢固定住时,仰躺着的她已然被剥夺了大部分思考能力。心跳得失了音,冷汗不自禁满溢着,双唇为些许自己也听不懂的哀告频频嗫嚅。足踝落入对方掌控,她满以为接下来就是一死了,兴许呼吸微顿就此不省人事……但一番不可思议的舒缓撩拨后,时间忽然不复存在,周围安静下来,温暖逐步舔拭着嘴唇和指端,整个世界在两种混沌的基态间徘徊、徘徊、徘徊……直至彻底溶入平和冷光中,仅余下一片静谧、泛着飞沫的无边藻海微波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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