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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古尼尔

作者:樟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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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家园 第六十二章 季风

卷三 家园

第六十二章 季风

“鬼知道!当时我只觉恶魔来势汹汹,地面上时日无多,就每天喝点酒,跟着营房搬迁过两次。原本可以到城里住宿,他们给我找了个图书管理员的活儿,因为提不起精神,马上便回绝了。个多月以前,”手指深插|进乱发中,塞洛普无声苦笑起来,“我坐在营房外头晒太阳,最多算半醉吧,正好瞧见了玛拉。穿着件不合适的皮坎肩,瘦瘦的像一阵风就能刮倒,样子乖巧又可怜……唉!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比自己还无助的人,忍不住就喊出声来。谁能想到呢?”
“大都没主见,将来就难说。看招募力度,迟早会来厉害人物。”
“离你出世还有一年半的光景,我所在的亲卫队——那时还不叫‘禁卫军’——在恩巴尔山城遭遇刺客袭击。我们抢夺敌人的盾牌,一个拐角一座望楼边打边逃,城外的山地旅大声聒噪,就是按兵不动。眼看一国之君浑身是箭,被叛乱分子生火点了,事后烤焦的尸体起下来七十多块铁箭簇。他最后一个兄弟现场确认死讯后,颁给我又一枚血十字,准我解甲归田,你认识的老国王就这么上了台。如今只能从科瑞恩的史书找到这段插曲,古怪的是,我又一次交上了狗屎运。”
“拜托。先管好你的小弟弟,再说大话也不迟!”
此刻日头懒洋洋的,将人体轮廓投射到灰泥墙上,阴影边缘异常清晰。森特先生无聊到只能盯住影子解闷,一边反复鼓腮、观察青蛙似的投影,一边后悔今天的日程安排。短短两小时前,他刚获得一份待遇优厚的兼职,代价是把自己跟一艘沉船捆在一块。
“情况很不对劲!”他转过脸来低声发言,“如果到下个井盖都没发现痕迹,我继续留守,你马上回军营寻求增援!”
森特先生想给他当胸一拳,可对方神色凄厉,让他找不到动手的借口,只无奈地说:“没怎么喝水……你先去吧,我过两分钟再说。”
回到看影子的墙根,斜阳已然被桥体遮蔽。三个活人不知所踪,野餐篮和碎茶杯还在原地,小狼狗朝竖井内的什么东西发疯般狂吠。杰罗姆希望能说服自己、他们都已经回家吃饭,不过再看一眼静悄悄的洼地,这种说法确实不太可信。
分寸把握得丝丝入扣,森特先生先无声看一会儿对方的表演,忽然跟着笑起来。“自作主张?有你在,什么时候轮到我作主?”
心中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句自嘲:我真该多骂几句他妈的!
弗格森加快语速道:“你缴获的‘蜂巢’是淘汰版本,产品序号资料撤退时大部分被销毁,从哪个环节流出已经无据可查。读心者还没法开口,为防止被人强取情报,她主动封闭了脑部活动,敌人逃跑时太匆忙,看来没腾出时间灭口。至于混血种,事情比想象中复杂,情报有限,大部分是我的推测。明天有空,到军营来详谈……对了,这是你的记号,拿着。佩戴要小心,尽量别露眼,有麻烦能挡一挡。”
胸口一痛,色彩缤纷的幻境支离破碎,只剩水粉画一样模糊的框架。苦涩念头在脑海闪烁,目前处境令他十分迷茫,为什么前进、或者为什么后退?上方的铁栏杆透着微弱光线,对方脸色形同死物,偶尔能听见远处冷风的呻|吟……没错,我的生活是一派胡言。
莎乐美一本正经想想说:“不一定啊。在我们那做女孩太辛苦,家务干不完,一年到头也没个假期。只要当家的夜不归宿,家里女孩马上可以玩到天亮,也算平衡一下心情。”伸手捏捏小姑娘的鼻子,“明天还有‘起床很晚不做家务节’,赖床也不用罚站,多好的事!”
在对方骇人的逼视下,杰罗姆稍微想了想。“消消火,稍安勿躁,你的意思我明白。”表情不卑不亢,他酝酿片刻才开口,“局势动荡,编制不齐,敌人占了主场优势,上头又是些不懂军事的官僚。没错,眼前是个烂摊子,正需要你这样的老资格站出来统摄全局,军队没法讲民主,看资历排座次顺理成章……不过,我负责的对象还不是你。”
实战演练归来,窗外开步走的方队喊着号令,军营中气氛如临大敌。杰罗姆听得心神微分,连插话机会都没得到,对方便接着说下去:“我不喜欢拿资格压人,不过能给新指挥员加深点印象,破例一次也算合理。”中年人脸上的纹路迂回曲折,黯淡光线中像戴着张树皮面具。敛起戏谑腔调,他眼光闪闪地说,“叫我‘弗格森’吧,起个绰号也无妨……这人跟你一样,不喜欢马匹、或者一切可能失灵的装备,只对自己的脑袋和四肢有信心。你出生前十年,那时我在罗森东十二野战兵团的后勤队伍服役。刺石荒原、吃人沼泽、大片大片的不毛之hetushu.com.com地……低温霜冻伴随草料短缺,驮马都给杀了吃肉,夜半偷营的蛮人个个像从天而降。别信历史书里放屁的调调,好些军团重整后连旗号都来不及配备,有组织的撤退十分罕见,我记不得自己多少次光屁股跑路,向那些职业逃兵学习幸存之道。”
模糊应一声,苏·塞洛普忽然听不懂自己发出的声响,只木然追随领队走走停停。脚步越深入,回忆的触须便越有力,这条湿暗的走道在梦境中浮现过吗?还是牵扯到其他什么意象?心中不住求索,他差不多完全走了神。就在这时,耳畔响起一线鸟鸣……眼前豁然开朗,郁郁葱葱的刺柏林用横伸的侧枝构成一条拱廊,父亲把食指贴在唇边,左眼半闭,弓箭悄声对准林地间觅食的松鸡。
“没错呀!我早觉得咱俩有默契,绝对能合作愉快。你份量足够,发发脾气别人不敢抱怨……演好人嘛,我有经验。你看呢?”
比起漫长无聊的等待,到后院修剪常绿灌木应当更有吸引力。灌注地窖主体只用去三个工作日,在莎乐美的督促下,施工队伍效率奇高,下午出门前填埋湿土的作业已近尾声。等小花园恢复旧观、孔雀重新在枝蔓间筑巢,谁也不会意识到脚下多了个中空的避难所……想到地窖,森特先生把注意力拉回眼前——他正站在城里低洼地带,掀开井盖,黝黑竖井可能通往任何地方、冒着一股刺鼻的酸腐味儿。
对方沉吟半晌,赞同道:“不坏。咱们再深谈一次,把线划清楚。”
听他这么说,不仅森特先生暗暗生疑,对面嚼舌头的二人也暂停片刻,交换下暧昧的眼神。苏·塞洛普恼羞成怒,表情像被活逮示众的窃贼。不过羞耻到头终究死不了人,他忽然露出个惨烈表情,提高声音问:“还有谁要去方便???”一双眼则死盯住杰罗姆不放。
“你怎么回事!”杰罗姆对他的分神毫不体谅,严厉地捣了他一拳,“活得不耐烦吗?你以为这是哪?!”
苏·塞洛普正回溯自己的雨季。
“呃——我去看看下水道那组人好了没。惨惨惨,最近石榴价钱看涨,天气热得不像话,税务压力越来越大……”没说完,森特先生就飞也似地跑了。有些情况不知道比知道安全,过问人家的私生活相当不道德,正经人哪有闲心干这等事?
“别说风凉话!千万别!你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对方崩溃地坐下来,抱着头不住哀叹,“她脸上也没写‘读心者’几个字,开始我怎么想得到?都是因为打仗……春天那会儿,塔里情况危急,我肩膀受伤,在临时诊所遇见了玛拉……你不明白,人在伤病中特别软弱,醒来瞧见个漂亮姑娘,说两句胡话也可以理解……”
弗格森面不改色,脸上褶皱不时动弹两下,仿佛被这番话牵动了某条神经。怒气收发自如,他很快恢复戏谑的伪装,不能更自然地笑起来,“呵呵呵,总算没看走眼!要知道,我想通这些破事用了十多年,照你的履历,也是时候自作主张啦!”
杰罗姆冷笑道:“投降吧!读心者的小伎俩对我毫无意义!”
森特先生点点头,“时间由你选,先跟我说说下午的事。”
杰罗姆面色阴郁,捧起胡乱扑腾的金丝雀——鸟儿折了一条腿,再没法站在枝头啁啾,很难确定是不是内勤人员饲养的那只。想提醒同伴注意危险,却发觉对方眼神恍惚,脸上挂着个跃跃欲试的表情。
听着屋里的笑声,杰罗姆颓然到客厅躺下,只觉得浑身乏力。第一天工作就这么倒霉,往后的日子指不定成什么样。手里把玩新得来的铜徽,电气石的光泽仿佛具有催眠功效,不知不觉合起眼帘,他马上便沉入了梦乡。
莎乐美笑笑说:“是啊,照我老家的风俗,今天是‘夜不归宿随便聊聊节’,女孩可以随便聊聊,男的只能站一边听。”
“弗格森”和善的表象掩不住冷冽眼神,“当然,我跟你认识的‘命令者’不一样,加入协会前后没打过几场胜仗。因为我参与的纯是拉锯战,埃拉莫霍山不需要胜利者,能否幸存就是一切。陌生环境、近距离胶着、危机四伏的巷战……这些你都经历过,不过现在面对的形势更要严峻许多。”他压低声音道,“加上你我,实战经验丰富的指挥员统共才五六名,每个独立单位要接收两个‘学员’,协会正式在编的攻击手相当紧缺。首都是座大城,况且地形多变敌暗我明,对方以逸待劳,设好陷阱等你入彀,好手也经不住周密的暗算。听我的,别轻信任何人,执行任务戴面罩,平常得小心隐瞒身份。昨天还跟老婆翻云覆雨,今天她就成了哭鼻子的俏寡妇,连丈夫怎么和*图*书死的都搞不懂……不想出这档事,对可疑人物就得下死手!老规矩,先击毙后问话!要不留读心者干嘛?来见见你的人,熟悉几天再开工不迟……”
“她、她先走了?!”发现这场面,苏·塞洛普又惊又喜。
末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绝望。
苏·塞洛普惨笑道:“等你两分钟!”说完转身便走。
“别抬举我!有胆跟协会翻脸,这把老骨头可折腾不过你!”
“检查法杖,”杰罗姆冷然道,“我先试探,你防护左翼,快!”
塞洛普的时间与钟表无关。生活对他而言、一如广袤草场上追逐植被的角马,每年在旱季和雨季间徘徊迁徙。冬天第二个月,棺材似的车辆将他送到母亲家里,那眼神冰冷的女人只与经卷作伴,铅灰房檐下长满涟漪似的枯萎藤条。时光在四个月的旱季中停止旋转,餐桌、卧室、走廊乃至厨房,到处都有“沉默者”的长明灯,却点不亮窗外迷雾的一片衣角。母亲给予他的全部、仿佛就是不同程度的灰——灰的墙,灰的画框,灰的书页。记忆中,对方只冲他讲过一个词:
一听这话,弗格森僵了半天,寒着脸道:“你这是质问我?我(手指自己)?小子,你以为你是谁!”眨眼间脸上色变,他目光如炬,勃然大怒道,“你吮奶头那会儿,老子就吃了二十年兵粮!拿头盖骨当锅底,踩着尸山爬过墙,见识过磨盘粗细的擂木吗?!就你这样的,捣成肉泥还糊不满一面!会耍两下活把戏,眼珠子就长头顶上啦!好好、你来讲讲,今后应当怎么办!”见这边有热闹好瞧,其他小组的成员不住侧目,弗格森冷然环视一周,探头探脑的马上缩回去不见了。
森特先生忽然感到有点头晕,不管别人怎么着,今晚上他算过了一回“言而无信当场被捉节”。看样子,天亮主动洗洗碗碟、争取赎罪机会,对他已是最好结果。“过节期间罚站不吉利,这话有道理。你们接着玩、接着玩。我到客厅小坐一会儿,呵呵。”
杰罗姆唯一的愿望是赶紧回家,转过脸继续跟影子作伴。莎乐美新煮的杂烩汤实在难以下咽,得想办法到外头吃饭;维维安的法术练习危险性越来越高,哪天有人死在后院也有可能,最好绕着弯规劝几句;小女孩又在制造危险物品,抄书罚站力度不够,家里最好有间禁闭室……周一早上还担心着家庭琐事,下午就稀里糊涂上了贼船,现在他还没回过神来,怎么眨眼工夫、自个就跑桥下看守井盖了?
弗格森的肺腑之言还在耳边回响,森特先生原本心寒不已,对方提供的阴暗前景实在骇人……等见过自己的下属,却有了说不出的滋味;再执行两小时“磨合任务”、被分到湖区外沿看守下水道开口、他已然确定这番话纯属放屁,是拿来吓唬新手的恶毒噱头。
杰罗姆失笑道:“资格比你老,还是身手比我硬?”
杰罗姆皱眉道:“少转移话题。”确定没人偷听,他才接着说,“我得问问,读心者为啥没断气?‘蜂巢’怎么落到敌人手里的?你可没提过城里有恶魔目击案例,袭击我的三个杂碎难道是蟑螂的后代!”
像所有下水道一样,他们正经过的这段路阴暗潮湿,脚边沟渠污水潺潺,脑袋上不时有液滴掉进领子里。苏·塞洛普难受地提着袍服、提防可能冒出来的耗子,对这类场合感到很不习惯。
脱下外衣,杰罗姆在楼下的浴室洗漱完毕,然后蹑手蹑脚往上爬,准备溜进卧房蒙混过关。低着头左思右想,一两次还好解释,如果经常晚归,妻子的脸色绝不会好看,编瞎话总不是长久之计。刚一抬头,差点跟走廊里的女术士撞个满怀——对方如往常一样,搬把椅子守在门边——杰罗姆还以为走错了房间。冲屋主人点点头,女保镖把卧室门推开一线,只听里面有人说:“呀,居然回来了!真扫兴!”
强打精神,紧跟在杰罗姆身侧,塞洛普把目光投向对方——这人像石头般冷酷无情,可石头所做的选择永远正确。血肉迟早化作飞灰,磐岩却将挺立到最后一人停止呼吸。既然失去了信仰,顺从一股强力也没什么不好,让我再多苟活一阵,兴许还能亲历末日的降临。
“哦,这么讲的话……”弗格森伸出右手比划着,“屈指可数!”
“这是我的事,你管不着!”苏·塞洛普反应格外粗暴,可惜没支撑多久,就现出怯意来。“别拿这种眼光朝我看!你、你那什么意思嘛?!我去小便你也跟着来?一边呆着去!”
“我知道你现在的想法:‘多少钱卖这条命划算?’相信我,多少都不够,你无疑吃了个大亏。”中年人不疾不徐地伸出手,在摊开的地图上画个圈。m.hetushu.com.com“工作内容很明确:以城市边缘为界,把湖区和‘夜半区’的一小半交给你们组,一旦‘领地’内发生警察处理不了的状况,你们负责上前摆平,最好做得不着痕迹。其实这工作挺清闲,变态杀手数量不多,闲暇时还能泡泡小妞……可惜,这么想就错大啦!”
暂停摆弄影子,杰罗姆回头扫扫自己的组员:两名主攻法师交谈甚欢——瘦高个的宠物是只金丝雀,正绕着主人脑袋乱飞,有点驼背那人年纪轻轻,脚边追着条小狼狗,闲谈中两次笑掉了下巴……这二人精神饱满,朝气蓬勃,长期担当协会内勤工作,专长是嚼舌根和无事生非,现在成为森特小组的主力。剩下一张熟面孔、刚上来叫杰罗姆吃惊不小——在通天塔伪装学徒那会儿,苏·塞洛普就是名义上的老对手,没想到这家伙不仅在乱战中幸存,还临危加入协会,此刻辗转至自己手下当差。嘘寒问暖过后,森特先生发觉好多往事不说为妙,便胡乱敷衍他几句,把注意力移到麻烦人物身上。
再用不了两个照面,敌人必然会失去一名同伴,被分别击破只是时间问题。苏·塞洛普不敢靠近中间扭曲空气的意念场,举着法杖死盯住各个出口,等待堵截敌人的逃跑线路。
触发脑中的“光亮术”,他举起火炬般的法杖,照亮畸形、丑恶的现实。眼睛重新焕发神采,每前进一步,胸口和四肢便多一分力量,就算这条路直通地狱,燃烧生命的火星也比磐岩更有价值!
顺手把东西塞进腰包,杰罗姆很快上车走人。半夜才回家,虽然把棘手难题解决了小半,还有件头疼事正等着自己。弗格森派一辆不起眼的公共马车将他送到街角,森特先生下来步行两分钟,进屋前演练一遍想好的说辞。夫妻俩今晚有些固定的小活动,但愿这会儿老婆已经睡了,否则严重失约、后面还有他好受。
——等医好了你,小东西,我们还有许多故事可看。
“上哪去?”背后读心者语调生硬地问。
杰罗姆·森特手持一肘长的短剑,竟然跟蠕虫战到难解难分,利刃般的刚毛切菜般纷纷断裂,片刻工夫,领队尖削的背影便朝前推进了六、七步,看来竟然胜券在握?!苏·塞洛普对“现实”的定义濒临崩溃,再怎么想、个人也不可能敌得过如此猛兽……除非,除非母亲才是正确的那一个?翻开记忆中冷冰的经卷,那无名无姓的半神挥舞一柄利刃,向整个炼狱的妖魔挑战。虽然版画薄而脆,没能揭示战斗的结果,掌握信仰的男人却那么不可一世,拒绝接受任何既定命运的摆布……苏·塞洛普差不多明白了。
他竖起一根手指,不动声色道:“打一场必死无疑的恶仗我不在行,可逃离这场仗是我的强项。最后一次跟大部队走散,我靠一块毛毡和地下的辣根菜活了半个月,旷野上只有碗口样的向阳花,扯着嗓子喊都听不见回音。发现自己人是这辈子最激动的时刻,他们跟我说、仗打完了,接着拿根锈铁丝穿了我的锁骨,混在一打逃兵里朝乱葬岗上走。我们在那掘自己的坟头,一块石臼和沾满脑髓的重锤就是刑台。那时候,有个大人物背着阳光走过来,挑三个人跟在他屁股后头,我碰巧是最后一个。大人物的老子——前国王陛下——给连场惨败气死了,他儿子需要几个英雄充门面。啃着石头样的马肉,我得到第一枚滴血十字勋章,以后跟随主子南征北战七年多。第一次穆伦河战役武装泅渡、伏杀科瑞恩总督,血腥统治后期随队剪除过他两位亲兄弟。
巷道骤然走到尽头,地狱没见着,一间三角形小室却显露出来。巨大蠕虫像泄了气的皮球,末端竟消散于虚无中。围绕一台大型机械,三个拿匕首的人在幻象退却处现身,兜帽遮颜,只露出少许红色肌肤。
“呃,这是干什么呢?”森特先生赶忙裹紧睡袍,犹犹豫豫蹩进来,唯恐妻子当客人的面质问自己。汪汪跑过来亲热地转着圈,久没露面的金属乌鸦翅膀扑腾着,直落到他脑袋上。
“没猜错的话,”杰罗姆喘着气说,“这是台‘蜂巢增益器’。有了它,混血读心者入侵心智的能力将大幅增加,制造幻觉易如反掌。”最后瞧一眼四通八达的走廊,“不能再轻举妄动。你先去寻求支援,等人到齐,立即开始搜寻自己人。还有敌人。”
虽然声音微不可查,三只茶杯却噼啪乱响,光天化日下变成一地碎屑。二十尺外读心者脸上的怨毒让嚼舌告一段落,杰罗姆考虑着是不是给她点教训?转念一想,卷入私人问题对自己没什么好处,弄到周身蚁就更加不妙。“可惜了瓷器,下次换木头杯好了。”
盖瑞小姐抢先道:“今天我https://m.hetushu•com.com们过节呢,节庆期间罚站不吉利!”
“别这么说嘛。你放心,我会一直保护你后背的!”
“慢着慢着,怎么回事?”杰罗姆吃惊地两眼圆睁。
探头进去看看,莎乐美、小女孩和维维安围坐在地毯边,一旁摆着棋盘、骰子和冰镇酸梅汁,扑克牌撒了满地。三人脑袋蒙在毯子里,暗淡烛火搁在中央,气氛很适合讲些恐怖故事。
尘埃落定,重伤的敌手已然不知去向,地上只留下一张血红色的妖鬼面具。苏·塞洛普松口气道:“今天可是险死还生呐!”
命令触动了头脑中的一根细弦,苏·塞洛普最后挣扎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词:“安静!”法杖应声射出闪电,分毫不差地灼焦了敌人一条手臂,接着在小室中来回反弹数次。最后时刻,杰罗姆改变剑刃角度、朝斜上方猛挑,同时整个人趴倒在地,以免被闪电波及。
想着想着,甬道深处袭来一团汹涌暗流,仿若巨大活物移动时的无匹气势。自己的眼光只能在墙一般的黑暗前止步,领队却发出明确指示,只听杰罗姆·森特大声下令,“把眼闭上!就他妈现在!”
从容合上双目,塞洛普只想死得体面些。接下来,鼻端充满腥臭气息,耳鼓听闻号角似的嘶响,头颈皮肤仿佛溅上湿热水点……“叮叮叮!”三次金属交击声传来,预料中的剧痛、焦灼和死亡一个也没实现,不解地向前观望,一人一怪激斗正酣,把他看得倒吸一口凉气。
“不至于吧?承担责任固然很痛苦,可也该看到积极的一面。”
还来不及控制眼睑开合,苏·塞洛普便瞧见十尺外蜿蜒爬行的巨物——体表坑坑洼洼布满肉瘤,硕大蠕虫比攻城锤还粗,长度无法计量,尖端长有刚毛的嘴吻张开时恰好吞没整条隧道。
“完全没有!我们可真他妈如鱼得水!”苏·塞洛普失控地狂笑起来,“问题是,她看我看得太紧,白天黑夜跟在后头,这谁受得了!等我听见别人的议论,总算明白过来,她是怕我知道自己的事……你想想,人和人在一块,连起码的隐私都没有,念头一动对方立码明白,这种日子还不如去死!为将来着想,我对她好言相劝,结果……结果这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没日没夜地闹腾。不到一星期前,我就站在那跟看门的说话,她从窗户里嘟哝一句,当时我下面就立起来啦!”
左右环视,小室中央摆放的机器仍在嗡嗡作响,塞洛普摸摸下巴问:“什么鬼东西?”
“你是说,中间没回过家、有人直接把队伍重新整编?”杰罗姆听得心中疑惑。照他的说法,协会暂时蛰伏,一线人手却各有去处,溃退的性质立刻大不一样,很有些预谋分赃的意味。
听到“漂亮姑娘”,森特先生怎也对不上号。也许是装扮太过诡异,读心者看上去削瘦肃杀,半夜里吓死个把人难度不大。对方断断续续说:“总共没多少见面机会,后来命令下来,就跟着从北向传送门撤退。刚出来有个接应的官员、说要送我们去接受检疫,结果闹了半天,整个编队都成了军区的下属,我这才得知解散潜伏的消息。”
杰罗姆脑子卡壳,搞不懂什么意思,兼且心中有鬼、被直勾勾的瞪视看得额头见汗。乌鸦弯腰啄他两下,嘎嘎叫着飞走了,几秒钟过去,维维安最先忍不住笑,缩进毯子里闷声道:“果然没错……不说话才最恐怖!咱们别说话了,互相看就好……嘻嘻!”
独立作战单位少不了读心者加盟,虽有幸错开了朗茨先生,可现在这个也绝非善类。五人中唯一的女性生了张巫婆式的尖脸,双颊瘦得凹进去一块,高颧骨、黑眼圈、厚实粉底敷面,目光酷似针头,给其他组员造成不小压力。俩内勤离她远远的,现正从野餐篮取出茶水润喉;苏·塞洛普明显在躲避读心者,几次朝森特先生猛打眼色,想单独跟他说两句话。
“标准的重逢,有什么可抱怨?”
※※※
话锋一转,他不留情面地跟弗格森对视,“有老资格从旁提点,是我的荣幸;老资格想把屁股蹲我头上,是他的不幸。我是个讲礼貌、也讲道理的人,难道我会对前辈说‘你老了,我还没,把你脑袋拧下来小事一桩’吗?这种屁话对谁有益!既然建制不完全,谁说谁听有待商榷,吵嚷两句也讲得过去。刚才你试探我,我的态度很明确:只要上头不发话,情报必须共享,人事安排需有书面命令,权责关系厘清之前,咱们最好恪守本分,彼此放尊重些。我把丑话说在前头——都没少干亡命之事,玩硬的,谁怕谁?”
※※※
见他抛个硬币下去,很快消失在井口,塞洛普这才明白过来。孤零零地待一会儿,他最终深深摇头,也跟着跳进竖井里和_图_书
十点过一刻。“啪”一声阖起表盖,昨天忘记上链,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摆,眼下很可能已近午夜。瞧着伤员被担架抬走,森特先生连打几个呵欠,发现自己女友安全归来,苏·塞洛普恐怕会悲喜难分吧?不过后面担架上躺着那两位可就没这么幸运,森特小组刚成立一天,活人只剩三名,完美诠释了“开局不利”这个短语。
“哼哼,要没你在,我还真没这种感觉。”
“不用问,脑子煮沸了。”弗格森深深一闻,“嗳,必须得承认,素食者的想法其实挺有道理。我说,准备去哪吃夜宵?”
留下内勤人员相对无言,他很快转过拐角,在一根柱子后头找到沮丧的塞洛普。“我死了!死定了!”对方一见他就连连惨呼。
一眨眼,读心者的逼视全落在杰罗姆背上,令他十分难受。慢慢踱到其余两人边上,向他们要一杯茶喝,“这怎么回事?”他小声问问,金丝雀的主人却差点忍不住笑。
维维安露出头来,说:“接着讲故事么?我还没听够,刚才那个真吓人呢!不过姐姐你们那的风俗也挺怪,这个节一年有几次?”
对方凄厉尖啸,同时掷出狂涌的精神波动,其中一团震波擦着塞洛普的脸颊楔进墙面,坚固方砖应声裂开一片。杰罗姆简单触发“钢盾术”,身体左右横移,毫发无伤地接下两次震动,然后挥剑吃住其中一名敌人。一对三的战斗没什么悬念,“控制术”,“强力魅惑术”几个波次的精神打击炸开了锅。杰罗姆全然无惧,一面挥舞短剑,一面对敌人冷嘲热讽,三柄匕首配合再完善、也敌不过他稳健的一击。
接过来查看手里的徽记:紫铜铸就,比手掌略小,轮廓呈微弱梨形,紧握时恰似专为他的手形定制。除了名字缩写不含其他识别代号,正面图案是一道岔开的闪电,背面深嵌小块电气石。徽章做工粗犷,简直像从天然矿物中敲下来打磨的,个性鲜明,基本没法仿造。
屋里人突然都没了响声,不约而同转过脸死盯着他。
“说实话,老狐狸,”杰罗姆斜眼瞧着对方,“内部纷争,最后受害的是咱们自己。什么阴谋权术,当兵的能玩过上头一班政客?要是不够团结,教他们觉得这伙人一只手揽不过来,迟早把咱们下放给军区管辖……几十年的兵粮,还没吃够么!?”不知什么时候,两人越走越近,看彼此的眼神也大不相同。杰罗姆平静地问,“除去你我,队伍里还有没有硬钉子?”
“我跟你说,伙计。”塞洛普虚弱地笑笑,这段打击显然对他伤害不小,“发现这招有效,那女人便时常暗算我,有时根本毫无先兆。跟我说话的人越来越少,我甚至不敢一直站着,每天……”
万物复苏之时,告别山腰上浓雾弥漫的隐修地,马车载着他投入真正的生活。向阳城堡好像从未迎来过日落,父亲为五岁爱子拆除所有城墙,从此市集人流如织,红脸庞从暮春笑到初冬,生啤酒和伐木歌溪水般永不干涸……脚踏砾石地,金黄发辫的少女手挽手跳着波尔卡,闪电似的步点还在耳边回响。
苏·塞洛普顺从地低下头,“对不起,再也不会了。”没错,他对自己说,那些让我骄傲、忧伤、奋进和眼睛发亮的东西全都是一派胡言。现实面前,再没什么可争辩的。
苏·塞洛普欣然领命,脸上的笑意让杰罗姆看得不知所谓,心道这家伙比我更喜欢幸灾乐祸啊!走出十几尺,塞洛普分开五指,瘸腿的金丝雀在他掌心里微微发颤。
“不就是男男女女那一套!帅哥有人倒追,俩人一拍即合……”
短剑划破读心者咽喉之前,一个声音出现在塞洛普脑海,“把弦拉满,”父亲手把手地按着他,挪动了箭簇所指的方向。“看准那头麋鹿,”声音继续晃动着,法杖瞄准的落点也在敌人、和杰罗姆的背脊间摇晃,“看准那头麋鹿……来吧,射倒它!射倒它!!射倒它!!!”
杰罗姆深深打个呵欠。
“安静!”杰罗姆指指塞洛普——他正不自觉地撞击上下牙床。被这句话惊醒,苏·塞洛普狠命摆摆头,捏紧了手中的法杖。
出生于人人艳羡的领主家庭,十六岁前没说过一句脏话,他熟悉的世界跟腐臭污物毫无瓜葛。带路的又一次停下脚步,侧耳倾听着什么,趁这短暂休憩,苏·塞洛普神思飞跃,在往夕图景中流连片刻。
杰罗姆左看右看,眉头紧皱起来。走错方向绝不可能,背后不远处是湖畔的出水口,笔直巷道都能瞧见微弱光亮。可现在的方向也不正常:两组人先后深入,找不到人踪就罢了,连老鼠、蝙蝠和小型昆虫都彻底绝迹,实在有些讲不过去。照常理,河川下游是沉积物最多的部分,湖区下水道末端怎可能如此“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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