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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古尼尔

作者:樟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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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家园 第七十一章 紫水晶

卷三 家园

第七十一章 紫水晶

“有用的并不是事实,”语气既柔且韧,像阐述着无可辩驳的定理,“被理解才是重点。你走进这间屋,我看到一个被确切的真相逼迫的人。要能越过言语敞开胸怀,你心里一定填满了小石子,我听见它们相互摩擦的响声,这样的石子你还想要更多更多?”杰罗姆沉默,对方继续轻柔地言语,“你可以透过技巧不着痕迹地恭维我,然后你准备取得我的信任?或者等我相信你,就对你没有威胁、成为一个可控制的闲聊对象?一个镜子里的虚像?我以为,付出热忱是缓解压力的最佳方式,人们真正试图了解的是、面对同样困境时另一个人也会体验相同的忧虑,另一个人会因为这种体验更理解自己的痛楚,仅此而已。不必费心旁敲侧击,我先把自己的小秘密告诉你,如果你没准备好以诚相待,那我也找不出更好的法子解决问题。”
“我想想,”对方无意识地逗弄着鹦鹉,“属于沟通艺术课的一个小分支,相当于睁眼说瞎话。比如你走进来傻乎乎地问‘小姐你什么时候下班?’我不能说‘你长得像个南瓜卷,少跟我套近乎’,反而得若有所思望着窗户外头,假定有个走进沙漠回不来的笨蛋男友正在逐渐晒成人干,最后能把你蒙住就达成目标。一般我会挑显著缺心眼的对象,每骗过一个能得两点学分,三次谈话就搞定了。你这样的……看表格相当棘手,分给她正合适。”
最后的自问似有深意,杰罗姆不确定这算不算一次鼓励,她是急需几个学分呢,还是好胜心切、不肯轻易接受失败?“我觉着,不管表演才华如何出众,智力中等的活人都不会相信水妖精和男巫的故事。离奇情节好比脸上的面具,研究面具的真伪并无价值,了解戴面具的人才是最终目的。保持距离通常是说真话的前提,缺乏伪装很难承受坦诚的后果。”停下来试探片刻,对方不曾出言打断,也证实了部分假设,“其实,我希望谈话能深入下去。直觉告诉我,面前是个可信赖的倾诉对象,而且不介意听听别人的烦心事。我这有大把郁闷的经验愿跟人分享,要是能帮你拿到几点分数,请尽管骗我吧。”
貌似久病初愈,女主人仅仅拨动两根手指,如肢体颀长的水栖鸟类,小动作带着天然的优雅,“别挥霍歉意,年轻好学很难得。”没有试探寒暄,对方周身的味道熟悉而陌生,曳地的裙裾“沙沙”作响,她叹息着融入阔背椅,转瞬摊开一副纸牌。面纱遮不住灰眼睛投射的光芒,占卜的高智种紧盯住他,干涸嗓音荡出一串共鸣。
见他有点出神,莎乐美表情迅速冷淡下来,“你的孔雀许久没人管只怕饿死了,我要搬回家里住,这边出入不方便。”
“到……‘紫水晶’吧?”车夫把这话当成陈述句,没理会末尾轻微的不确定。杰罗姆忽然想起爱吃胡萝卜的水妖精,自从沦落为“编外人员”生活节奏舒缓许多,周围人大都忙忙碌碌,两相比照脱节的感觉油然而生。难怪“紫水晶”生意兴隆,有钱人穷极无聊时难免产生逃离日常生活的念头,况且他从来不乏烦心事,坐在车上脑子仍不得清闲,反复思量着狄米崔带来的新麻烦。
低语在耳边闷雷般轰响,杰罗姆脸色大坏,嗫嚅着想讲点什么。话锋一转,对方若无其事道:“别犯傻,或许你在曲线尖端,只是格外倒霉罢了。找个‘干涉者’难度极高,证明他不是却容易得很。既然你翻阅炼金术读本,曾经研习过改变学派、或预言学派的艺术吧?”
回到枕头边缓醒片刻,杰罗姆闭着眼睛小声道:“溺水情节,你听过一千多次。算不上恶梦,只是些粗糙的片段。抱歉吵醒了你。”
抛下僵硬的森特先生,她径直离开会客厅,进入隔壁房间。天顶差不多有三层楼高,拆除掉大型望远镜,整间屋变得非常空阔。身后门扉“咣当”闭合起来,窗外阴霾密布,房间半空中悬浮着一团数字、曲线和公式构成的复杂象限,幽灵般闪着蓝芒。占卜者将九个随机数再三斟酌,小心增添一处坐标,然后对纷乱的象限施法。
气氛一下紧张起来,杰罗姆不动声色考虑一会儿,放缓语气说:“你认为我无权对下面人做出评断,你从哪国军队见识的‘大阵仗’?他们开战前实行民主投票?我爱怎么恶心你由我说了算,你们的确达不到要求,上阵只有送死的份儿。这样吧,最近训练日程太过急进,是时候放松放松,明天上午做理疗,下午进行节奏训练,重点掌握戒指的使用方法。今天到此为止,解散。”
“最近哪都别去,”杰罗姆对莎乐美说,“收拾行李马上回家。”
高度逼真的舞台布景忽然滑动起来,整间小木屋从左至右融入视线外的墙体中,左侧开始出现水妖精露台的一部分。像不慎踏进后台休息室的观众,场景变幻叫森特先生稍感不适,沙漠小屋的主人把右手架在上唇边,附赠一句“多加小心”……等滨海晴朗的湿气取代干而凉的风沙味,水妖精不太热心地由窗口别过脸来。乌亮长发简单挽个卷,今天她披一件素白筒裙,样式随意,身段却更显高挑。
站在原地怅然若失,杰罗姆收拾一下心情,hetushu.com.com“再次向您道歉,近来压力很大,不小心说出这种胡话……”高智种已经收起纸牌,对他苍白的辩解无动于衷。森特先生最后向主人鞠躬,转身朝门口走去。
“屋里人都死啦,伙计们。干得漂亮。”杰罗姆孤零零鼓起掌来。
壮汉不依不饶,鼓起胸肌道:“你侮辱我的弟兄,说他们只配对付动物。我说你没见过真正的大阵仗,我说你把咱们当笨蛋耍弄!”
对这番话不置可否,女主人随意抽牌,像阅读一本敞开的书,“你以为是自己引发了矛盾攻讦,促成错误和动乱?自大狂与你相比谦卑得像只绵羊。既然完全自信,尽管坚持你的成见。依我看,这些事绝非个体能够左右,你显然自视过高,我也没法提供更大胆的设想。”
“‘妄想’对我太奢侈。”杰罗姆慢慢摇头,“没什么逻辑可言,本能告诉我并非白日做梦,只要停下朝后看,有东西会抓住我、然后撕成碎片……受威胁的感觉太清晰,不存在误解的可能,必须给自己预留退路,不住变换地点和时间,逗留太久所有人都得跟着遭殃……”绝望中隐含释然,自我放逐持续了多年,他从未与人分享这些沉重的体认。声音渐趋低沉,杰罗姆垂下头,说,“现在道路越来越窄,能逃的方向少得可怜,混乱扩散到所有地方,一切都在准备燃烧……前面只有死胡同,我想,了结的时候到了。”
唉声叹气一阵子,森特先生摸出张便条纸,折成层层叠叠的三角形,往下撕扯碎纸片。除非最后是奇数,他暗暗跟自己较劲,否则我就直接回家去,反正再见到那人的机会微乎其微……纸片尚未撕完,动作却愈发迟缓,杰罗姆很有点不乐意——算来算去,得到奇数的可能实在很小,换一种计数方法,还是把其中一片撕成两半?
——别忘了人质!重复,小心里面的两名平民!
等一伙人走个干净,狄米崔靠过来迟疑地问:“这样会不会太宽纵他们?那个野人有胆顶撞你,其他人只怕……”
数字团块飞速分裂重组,状似寻求最优搭配的机械系统,半分钟眨眼过去,驱动象限的力渐渐消耗殆尽,同时宣告了运算失败。女主人紧抿着嘴唇,突然咳嗽起来。一只有力的手在她背脊上反复摩擦,朱利安·索尔眼神复杂,轻声道:“只是时间问题。”
掂起卡片来回端详,莎乐美冲窝在角上的狄米崔招招手。“今天一直跟着他?昨天呢?”狄米崔低下头支支吾吾,盯住袍角不知所谓,“中午他单独离开过没有?‘哦’是个什么意思……”
有时专家会自愿变成个傻瓜,杰罗姆暗自嘀咕,脑中一根神经震动几次——这最有效的手段似曾相识。拿旁边的影子作掩护,他打量着对方,脸上现出一丝疲态。“最好的欺骗也比不上一句实话。”
水妖精为他的直白沉默一小会儿,绕过椅背滑坐下来,叹气说:“凡事喜欢分解成微粒,对事物整体缺乏耐心和鉴赏力,您是位还原主义者?抑或披露‘真相’能展现您的敏锐直觉?谈到洞察力,您觉得风滚草小姐如何?就是样子蛮可爱、又热心当向导的那位。”
占卜者揭开面纱,脸庞轮廓柔和,还保有年轻时美貌的余韵。深不可测的灰色瞳仁让杰罗姆失神片刻,似曾相识,又如此陌生。“少数‘交点’上的个体,有能力对盖然率的走向施加影响,但是,概率汪洋构造的‘混沌系统’喜怒无常,最小的干涉也能引发重大灾难。‘干涉者’好比自然界的真空,天生遭受系统反噬的恐怖压力。他们可以向海水投入一粒石子,不过一秒钟、或者二十年后,也可能死于一场海啸。踏错半步将同自然为敌,很可惜,这些人并不了解如何做出‘正确的选择’,有没有‘正确的选择’还是一个疑问。”
森特先生一边朝马车移动,一边干练地说:“层级体制只能产生强制力,那家伙具备的是权威,让人口服心服绝非耍嘴皮子可以办到。”待车轮转动起来,他才露出个难以觉察的笑,“记住这条规矩:只有笨蛋才冒充指挥官。军事行动越危险,一线指挥越要低调行事,身边有个漂亮靶子应当好好利用,让敌人多注意他、总比注意我强。”
对方停顿一下说:“你能‘看’多远?”
女保镖仍然过分机警,眼光四处扫视,小女孩嚷着要吃煎蛋,维维安不住抱怨天气,汪汪则发出连串嘟哝声……气氛很快热闹起来。一行人到城外探望某位远亲,估计维维安急着找个安身之所,结束寄人篱下的现状。像相隔一堵水泥墙,杰罗姆看她们叹气说笑,耳朵总听不真切。吞下两块干面包,窗外色调格外单一,遍布白茫茫的雾霭,直至登上马车,他才定下心来考虑今天的日程。
小心蹩进来,画中人暂停抚弄鹦鹉,抬头跟森特先生打个照面。还来不及讲话,对方已经不快地皱起眉头,冲不知在哪的工作人员叫道:“怎么搞的,又弄错一次!鹦鹉快给坚果撑死啦!请问你找哪位?”
“假如我没有到处传递小纸条的习性,附近也没有书记官。”
“自认是个灾星,”高智种轻笑道,“寻常的妄想。”
“……那时我年纪还www.hetushu.com.com小,觉着有苦难言,最困难的时候,有人教我一个方法,挺值的一试。”她声音平和,像盖一层青铜的细瓷瓶,有种铿锵的易碎感。“早上选一枚可爱的水果,要丰润多汁那种,我比较喜欢樱桃。吃掉果肉只把核留下,就藏在……嗯,别咽下去就好,个人情况不同。等我必须做不由自主的事,就轻轻拨弄那樱桃核,想象自己正播下一粒种子,看着它从褐色沙土中逐分寸地萌发。昼夜更替,长出来的小乔木逐渐有一尺来高,我为它松土施肥,搭建遮风的凉棚。下雨天听着雨水滴嗒作响,在土渠中汇成溪流,修剪枝条,把毛毛虫丢在叶片上顺流漂走……等开出小白花、再结果实,我的樱桃树就生生不息,慢慢遍布整座向阳的缓坡,吸一口气能闻见丝丝甜味。习惯了以后整个人常常分成两份儿,一边在完成手头的工作,一边瞧着花开花落,冬去夏来,谁都看不出你正走神呢。关键在于,”把长发换换肩,水妖精转过脸凝视他,“生活的桎梏无可避免,脑袋里的念头却自由得很,除非给自己设了死结,一粒种子占不了多大地方。”
她指指左边脸颊,“你猜呢?”
正犹豫的功夫,车厢吹进来的风夹着纸片漫天飞舞,坐直脊背朝外望,“紫水晶”已经到了。一番搅扰,等他来到画着海胆的屋门口,突然感觉胸口稍有点发紧。即使不愿承认,他还是挺期待水妖精的露台,假如里头变成间普通会客室,一定会造成不小的失望。
“‘预言术’。频繁利用过。”
“已经远远超出了预期,”杰罗姆微笑说,“我想我捡到宝了。”
探头进去一看,杰罗姆用力揉揉眼睛——好消息是,门后边有一半光怪陆离,跨越传送门的感觉如假包换;坏消息是,接待人员并非上次那位,场景也变得大相径庭:
心怦怦直跳,杰罗姆握着六面骰踌躇好一会儿,然后接连投掷数次——134,263,455——高智种不过略扫一眼,便失望地移开目光,“一位糟糕的赌徒。”女主人总结道,“没必要再做尝试,首次观察通常最为精确。我累了,请你自便。”
杰罗姆沉默着,不置可否发几个辅音。往事对他同样残酷,狰狞现实,暗淡刀锋,充盈血腥味的一幕一幕……跟严重的自我压抑相比,难说哪种折磨更加难挨。抽去迥异的外壳,两人都在格格不入的环境中成长,相互理解起来意外得顺利。
杰罗姆迟疑半晌,抱歉地说:“可能走错房间,我来找……呃,就是露台上的水妖精……”声音细若游丝,他自己都感觉这么讲古里古怪,可实在想不出更贴切的说辞。
女子暂停谈笑,转身回到椅子上,自己吞下两粒坚果说:“别傻站着,坐下等会儿,机器好像卡住了。喂,你们进展如何?”
嘴里发出“噗”的一声,对方禁不住笑起来,“可能是唯一不及格的学员,我怀疑夏季舞会她能不能找到舞伴。倒不单是因为言语刻薄,她无视别人存在的样子会激怒任何有自尊的家伙。被她选中的谈话对象都是真正的怪物……别介意,”对方吐吐舌头,半开玩笑地做着鬼脸,“我打赌你没那么怪,所以注定呆不长,觉得她假清高尽可以转身离开……呀,线路切换,当我什么都没说。”
高智种再次停顿,探手将面前的骰子推向他,灰眼睛光彩熠熠,“普通人根本不敢尝试主干,结果只有脑溢血。使用这些骰子,我需要三组随机数检验你的说法。假如掷出纯素数,可视为有力的佐证。”
“考虑到上次见面的结尾部分,第二天我就该来确认一下、是否给你造成了什么麻烦。基本礼貌没做好,该道歉的人是我。”
步行穿过半开花的木槿篱笆丛,“紫水晶”的纵深建筑布局像个平放的“H”,围绕中轴,两侧小型园林幽静别致,流水潺潺,各种林木花期将近。森特先生没心思留意四周景色,打算尽快完事回家呆着。从昨天起他就感觉桥上不够安全,连夜搬回了自宅,小型堡垒的规格总比酒店牢靠,真发生爆炸或骚乱,把门一关随便也能支撑十来天。想到这他不禁叹口气,别说揪出主使者力挽狂澜,保证自己家人的安全就够他头疼的。
干瘦的仆人当先引路,杰罗姆随同进入一间独立楼房,外形类似怀特的天文塔,收起顶层活板视野会变得相当开阔,下面应该架设有望远镜。仆人鞠个躬自动消失,留下杰罗姆扫视一圈环境:屋里陈设简单,正圆形四壁被书籍、标本和风格迥异的小雕像填满,中央一张圆桌叫“工作台”更恰当,规则分布的几何形凹陷环环相扣,像个插积木的底座。阔背椅安放在环形金属槽中,滑杆新近才上过油,房间顶部设置了采光的裂口,兴许是某种历算装置?
一马当先的几个佣兵浑身湿淋淋的,被橘红色液体浇个透心凉。“敌人”的巫师摘下面具,将手中最后一只水球丢进池子里,抱歉地左右环视——两名人质一律是死鱼模样,其中之一被友军的“弩箭”两次命中,幸灾乐祸地做着鬼脸。森特先生站在角落里冷淡地说:“我以为给了你们完整的提示,结果还是一团糟。先生们,到和图书屋里集合。”
大量鲜奶油被|干而脆的蛋卷包裹,食用时须把一头塞进嘴里,然后毫无仪态地不住吮吸,否则会很快落到前襟上。汪汪坐在她脚边对甜腻食品吐着舌头,小女孩从桌子下面摸出个闪烁的静电球,给汪汪噼里啪啦做个新发型,浑身长毛倒竖,表面积膨胀了两圈。杰罗姆心里奇怪,她究竟从哪搞到这些破玩意儿?有空得套套她的话。
“有你一张卡片,”莎乐美身穿半袖V字领晚装,略施脂粉,整个人会发光似的,“本想叫你陪我参加聚会,介绍我朋友给你认识。有额外应酬?无所谓,反正你不喜欢抛头露面……还等不等你啦?”
杰罗姆表示完全了解,死硬派的代表他见过不少,凯恩和顶头上司堪称个中翘楚——有足够经验智识巩固脑中的逻辑壁垒,手握重权却高度偏执,外观堂皇、内心任性妄为——被这种人养大,其中滋味唯当事人自知。
“她呀,”对方立时反应过来,“刚才还跟人拌嘴呢,谁要是娶了她,四十以前非中风不可!你等会儿,我给你问问。”转身朝窗外大声道,“谁见过麻烦小姐?实验对象来啦!”趴在窗台上不住翘腿,跟不知名的同伴叽叽喳喳一通,杰罗姆忍不住猜测、小木屋和水妖精的露台其实建在同一座天井内,探头出去即可互通声气。这场面接近小孩玩的玩具屋,木头房子一面向外开放,另一面涂满鲜亮背景,宠物跟家里人被儿童摆来摆去,脸上便写着“标本”这个词。
架子上的资料引起他的注意,手指沿书脊一本本滑过,最终停在《晨昏的炼金师》附近。通天塔图书馆也收藏了这本专著,杰罗姆不上不下的炼金术水平读起来相当吃力,忍不住乱翻几页。从主人随手留下的注释看,自己顶多算个初入门者,想领会其中奥妙并非朝夕之功。头晕脑涨的工夫,会客室门“吱呦”一声左右对开,面罩黑纱的占卜者幽魂般现身。森特先生小小忙乱片刻,“抱歉……”
“谁说你们有胜算?”杰罗姆跟他对视,“实际作战中消息永远不够,可攻击命令不能等,否则要指挥干嘛?你们不是主攻手,独立承担危险任务必输无疑,我不指望你们搞什么攻击组合,只要求诸位时刻注意自身的精神状况,保持通讯渠道畅通,就这么简单。”
水妖精接着道:“我一直觉得他对我期望过甚,刻意把我跟同龄人区别对待,从小得接受头疼的课程安排。当他会见一些有身份的伪君子总要我旁观陪同,手把手教我察言观色,应对刁难和外交辞令。何时佯作不解,何时明知故问,何时语带双关;行礼要天真活泼还是沉静温驯,坐姿该落落大方抑或轻佻倨傲;有多少种微笑的方式,怎样在众目睽睽下保全体面,尝试攫取最挑剔之人的信赖,面对挫折时不动声色……他教我从别人的角度重塑自身,像钟表那样分秒不差达成目标。可能天性使然吧,我从未真正适应变色龙的生活,孤零零的交不到朋友,会突然喘不过气,半夜惊醒忙着抹眼泪,深怕仆人瞧见不够得体。两季左右的工夫,整个人都快垮了。”
“又一个恶梦,”脸侧托在手掌心,莎乐美保持侧卧姿态,似乎历经许多分、秒、时未曾挪动分毫。“有新内容的话,说点什么跟我。”
杰罗姆总结道:“她好像一早知道时间紧迫,组织信息的水平相当高,言简意赅,没有半句废话,常人的表达效率很难到这地步。自个说对课程没兴趣,实际是位高材生,让我回忆起五分钟即兴演说的赢家。除了训练有素,或许还有一份讲稿?原谅这恶毒的念头,我忍不住猜她并非头一次讲这番话。有计划地去诋毁某人,对方应当有被诋毁的价值,所以我决定跟水妖精多认识一下,会捡到宝也说不定。”
“这样吗?……你们学的什么课程?”
日头逐渐西沉,马车顺着“锋火曲径”的S形路线缓慢爬坡。作为“三桥”地区主体的两座横向混凝土巨构,“连云坡道”与“权杖回廊”形如宽阔的上下台阶,又像观看竞技比赛使用的公共坐席,为消弭跟地面的巨大高差,“锋火曲径”被刻意雕塑成夸张的S状,像个略带花体的大写字母纵贯而下,全景视野中极具工程学的美感。
杰罗姆疲倦得直摇头,“我第二次来,还满头雾水,并且有点后悔了。喝几杯调酒再跟人扯两句闲话,总比充当实验对象好一些。”
杰罗姆眼巴巴瞧着她的侧面,对方用超然的冷漠继续陈述:“概率并非平均分布,对有知觉的个体从未一视同仁。想象一条U形曲线,大部分人处在曲线中间的低谷位置,命运不青睐、也不迫害他们,这些生灵要掷硬币决定自身的运气。处在曲线两端的个体境况不同,必须面对戏剧化的灾祸和机遇,往往能决定他们终生的大致走向。当然,这还远非实情——假如你能办到,想象有六个、乃至更多维度的象限,漂浮的U形曲线相互变形交叉、彼此勾留与排斥……某些特殊的‘交点’恰巧位于盖然率象限中干涉平衡态的位置,对应的个体便具备了异于常人的属性。他(她)们生活在巧合编织的迷宫中,极少数或可成就不世功业,大部分却背m•hetushu•com•com上沉重诅咒。”
“原来如此,”杰罗姆想想说,“她很擅长取信于人?”
忽然有了强烈的倾诉欲望,杰罗姆将困扰自己的难题向对方简单描述一遍。耳边回响着自己的声音,狄米崔的故事变得离奇又陌生,剔除那些无法启齿的血色往事,跟周三上演的《孤儿寻亲记》相去不远。水妖精怀疑地问这问那,最后摇头道:“这是我听过最戏剧化的情形,咳咳,你确定不是骗我玩?……这样啊,”她思索片刻,“教我培养果核的那位女士研究概率多年,算命也极其精准。虽然轻易不接待外人,可这么凑巧的际遇称得上小概率事件,应该有机会向她请教……如果你乱说一气我是无所谓啦,在她面前撒谎的人会倒霉十个月。要是收到一张蓝色卡片,后天下午到‘紫水晶’来,她可能破例为你占卜一次。不过我没法保证,碰碰运气吧。”
三枚骰子被撒在桌上,占卜者平静地叫住他。“我无法提供其他猜测,因为你的‘妄想’与事实相去不远。”客人背上的肌肉紧绷起来,高智种伸出指尖抚摸着骰子,“我研究机遇和厄运,追寻各种古怪事件,多年跟偶然性打交道,计算看似无解的概率问题。我见过不止一个像你这样的。假如真有灾星,你既非第一,也不是最后。”
接过来翻看两眼,淡紫色卡片飘着若有若无的香水味,正面是一枚水晶球,反面只有凌乱的短线条。心中稍动,这张卡显然是水妖精介绍的占卜者的邀请,明天下午不妨抽时间去“紫水晶”印证下。
“真理会”听着相当耳熟,杰罗姆反复默念几遍,走进前厅才恍然大悟:老朋友凯恩是这组织的创始人,当年不少头面人物因政见分歧曾加入其中,有个别名叫“反对派俱乐部”。随着凯恩失势、流放到歌罗梅永久圈禁,“真理会”转入地下,会员则成为密探的重点关注对象。若真有幕后黑手策划连场袭击,凯恩自是最佳人选——毫无顾忌,再没什么好失去的。困兽之斗,局势的危急程度可想而知。
“同意。”对方深表赞成,“我的方法是开诚布公。不出意外,前几次会面实验对象总要问这问那,‘我到底在、在、在什么鬼地方!’‘这不是做梦吧?’‘那是个风滚草吗?’真烦死人!为了凑学分,我一周跟三个笨蛋聊天,哪这么多工夫眉来眼去循序渐进?幸好苦日子就快到头,夏至以后再不用耍嘴皮子,舞会季节想想都叫人兴奋!”
※※※
“你想算什么。”
“不要紧,今天没急事,”她略显得意地笑一下,“有空跟我收帐去。最近好多亏本的,幸亏没把钱投进这无底洞。下一季,城里一些门路兴许还有赚头,可大部分生意越来越难做,不景气总之。”
“谈不上‘艺术’,”杰罗姆摇头,“我预备的法术都为争斗存在。”
两眼直直出一会神,杰罗姆心想,口腔异物会刺|激唾液分泌,“丰润多汁的樱桃”形容可爱双唇也挺恰当,教她这手的八成是个变态……无聊念头起伏一阵,森特先生对自身低下的审美情趣没啥自卑感,颇为好奇地打量着对方,“你现在还留着一粒樱桃核?”
同现实脱节的感觉潮水般涌来,杰罗姆苦思片刻,找不到干练的归纳,只好把未加工的思绪一股脑倒出来。“我身边总是一团糟。太多负面的巧合围绕着我,有什么东西……迫使我跑步前进。周围任何地方,只要我逗留得足够长,总要发生可怕的变故……除战场外,没有哪儿能令我感觉安全。打仗时人人都做糟糕的事,糟糕的事会落到每个人头上,恶劣环境能完美地掩护我,别人不认为是我带来伤害和瓦解——可到最后,他们死了,我活着,从无例外。”
扮演巫师的狄米崔同两名人质呆在旁边,听杰罗姆对这伙人冷嘲热讽。“如果前门看起来容易突破,唯一的原因是设了陷阱,选这条路必死无疑。侥幸冲进来的笨蛋无从区分人质和敌人——都带着面具,很自然——误射顺理成章。我说过,‘细语戒指’必须维持专注才能有效反馈接受,突入前一秒,两个小组大部分人处于‘闭锁’状态,团队合作还停留在视觉层次,所以我发出的警告被完全忽视。总体而言,你们对付一群疯狂黑猩猩比较胜任,拿人做对手就十分勉强,这种水准离最基本战术要求相差很远,强化训练正朝你们招手呢。”
“夏至以前,”高智种很快平静下来,“他将不得不准备妥当。”
狄米崔禁不住笑起来,“我要把这话记在法术书背面。”
杰罗姆点点头,“第一印象,相当直率的一个人。”闻言轻笑,她把脸转向窗外风景,看侧面故意摆出走神的模样。森特先生说,“上来表现得很大方,两句话切入正题,问我来找哪位。虽然我都没听清自己说的什么,她还是立码反应过来——令人敬佩的听觉。对您激赏一番后,跟我详谈了学分的事,还特别强调‘实验对象’的概况,末尾向我表示了某种同情。总共讲了几分钟,有些话抄下来会显得挺刻毒,所幸她表现得粗枝大叶,仅仅像坦率过度,谈不上什么恶意。”
一身冷汗挣扎起身,额头沉得仿佛灌了铅,光斑在眼前闪烁,耳鼓注满饱和_图_书含冰渣的海水……冷却几秒纷乱的意识,此刻窗边刚现出鱼肚白,零星几只蝙蝠懒散地返回巢穴,航线飘忽,交谈悄没声息。杰罗姆发觉有双眼睛正专注望着自己,像暗蓝天幕中镶嵌的墨绿色星辰,让心脏不争气地跳动几下。
半心半意听她讲生意跟账目,杰罗姆有段时间不过问这类琐事了,明知前途未卜、加上好些隐秘的难题在心头盘踞,哪还有余暇考虑商品销路。两人像活在不同时空,相互间谈话的内容少有交集,偏偏还能保持稳定和睦,个中因由叫杰罗姆迷惑了好一会儿。思虑无果,天色却逐渐透亮,吃早餐的工夫,消失多时的维维安终于露了面。
隔着半透明纱窗,木头小屋陈设简单。摇椅“吱呦”作响,墙上悬挂一盏马灯,拱券形窗外夜风掠过戈壁荒郊,让地面的枯草团不时滚动几尺。近处立着摇晃发响的风向标,远处是一排赭石色低矮岩山,月光下显得静谧幽深。屋中女子一头深褐色卷发,羽毛鲜艳的鹦鹉从她掌心啄食坚果,明暗对比和画面层次令人一见难忘。
光线暗淡,乱糟糟的篱墙只余一团灰影,被里外三层的角铁、尖木桩、铁蒺藜等等障碍物加固坚实,打眼望去像豪猪的脊背、令人望而却步。唯一一扇木门在六十尺开外,薄木板半已透光,强度跟早餐吃的鸡蛋煎饼相仿。周围不时涌起蛙鸣和鞘翅目昆虫的飞行声,整栋平房无助地立在湖岸边,左右不见人烟,金属栅栏堵实了各个窗口。
这条路以增加长度的方式减缓坡度,最陡峭的地段向上攀爬却毫不费力,仿佛有人偷偷改写过重力的指向,此类“怪坡”有五处之多。工程师拿经纬仪和铅锤做过无数测量,包括指南针,许多工程仪器在城市范围内皆出现异常反应,只能推测地下蕴含某些特殊矿藏,可惜缺乏技术手段加以证实。“穹顶”旅社接近字母“S”的上部拐弯处,杰罗姆刚一进门,便瞧见吃“闪电脆皮奶油点心”的盖瑞小姐。
命令提示穿过暮霭向浅草中匍匐的两拨人转述完毕,突击指令无声下达,披着伪装斗篷的壮硕身形接连跃起,两次呼吸的工夫已破门而入……“笃笃”声夹杂非战斗人员濒死的尖叫,弩箭一通乱射后,所有噪音沉寂下来,外围组员忍不住探头进去瞄一眼。
背靠大理石墙,两手在身前相互交叠,站在阳光难及的角上。就算只看清大致轮廓,她的姿势仍体现出足够戒心,声音埋藏一丝不悦,水妖精淡淡地说:“抱歉没能24小时守在这,让你久侯了。”
杰罗姆暂时没表态,对方也不催他,只平静地叙述起来。“我幼时离家,跟随叔叔长大,这些都和你说过。他是个大忙人,学识渊博,自律极严,某些方面却古板得要命。不通融不近人情,三句话有一句像在下命令,习惯以势压人,在他身边很容易产生自卑感。”
水妖精忍俊不禁,森特先生只觉握住了一把正确的钥匙。“两个月来,她吓跑了我所有的谈话对象……几乎所有。熟能生巧,这会儿她用不着讲稿了。而且,我已经没自信说服你。非同小可的戒心,还是稍有点被害妄想症?我不知道,”若有所思敲敲额角,纤细的五指滑动着,魔术般解开了发髻,“要欺骗察言观色的专家,应当从哪入手呢?”听凭发丝散落在右肩,阳光围着她形成一圈光晕,地面与墙壁的投影拨弦般荡漾几次,超自然的美感犹如施展“强力魅惑术”。
莎乐美问话的工夫,赛洛普向森特先生简要报告一遍最新动向。昨晚桥区下水道流出一具浮尸,经确认是名有案底的走私商人,上回学院被捕邪教徒中竟有此人一个亲戚,引起了治安厅的警觉。一番辗转查问,得知死者是激进组织“真理会”的核心成员,正要进一步侦讯时,“法眼厅”派人架走了涉案人员和尸体。密探暗示已掌握系列恐怖活动幕后主脑的关键证据,近期可能要求配合行动,弗格森打发塞洛普跟森特先生通通气,提高待命级别,随时可能紧急出动。
“主干上确切的可能性至多三种。如果选旁支,效率也许更高。”
“这里隔音状况怎么样?”
“使用过‘幸运术’?或者‘灾厄术’?……难道是‘预言术’?”
“命令不成立,你在耍弄我的弟兄。”强壮的蛮子板着脸说,“周围没遮蔽,虫子青蛙满地是,一点动静都能知会敌人。速战速决没做错,爬墙也死路一条。消息不足,下命令过快,弟兄们根本没胜算。”
语气稍微软化,她快速接过话头,做出个形式上的反击,“原谅我没法接受‘男士的歉意’,这话等于是说、我一直渴盼您来搭救我呢。是我会错意,还是您的自信心过度澎湃?何况,”自嘲地笑笑,水妖精走到贝壳藤椅边款款立定,“刚有人向您仔细介绍过这地方的运作机制,谁也不会找我麻烦,只是愚蠢的傀儡戏。还需要谢幕吗?”
水妖精“嗯”一声,不知从哪摸出根胡萝卜,含混地说:“所以?”
“怎么?不是说好……”刚想表示反对,有人急匆匆扣响门环,站在厅房都能听见喘粗气的声音。盖瑞小姐抹抹上唇过去开门,定睛一看,杰罗姆转身迎上气喘吁吁的苏·赛洛普,到门廊中鬼祟密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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