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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古尼尔

作者:樟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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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家园 第七十四章 故人

卷三 家园

第七十四章 故人

瞥一眼收好的短剑,杰罗姆没法当妻子的面重新武装,心想隔壁那家伙八成死翘翘了,携带武器造访或者意义不大?念头转几转,脚下已踩上邻家的石子路,杰罗姆冲附近方便监视的几扇窗口扫视着:或迟或早,将有不少目光时刻对准自己,谁也不敢为他的“忠诚”打包票,玩些可恶花样也就顺理成章,假期生活免不了相当别扭。
正因如此,他对拜访邻居隐约有点期待。自己不幸加入了精神病患的行列,某触手男的经历难保不会在他身上重演,多了解些比任人摆布强;何况他已失去起码的归属感,孤独一人的体悟从未这般强烈,忍不住想找知情人士谈两句。
换作旁人讲这番话会相当无礼,格鲁普自有一股理所当然的气度,听起来反而异常坦率。“此来时间紧迫,但术士会从不亏待友人,不嫌为难的话,跟我深谈两句如何?”
一边啃食蘑菇派,嘴里还“啧啧”作响,哈瑞先生含混地说:“这东西比‘两栖动物’的人偶精细太多,平常做什么用?机器生物之类我只听过谣传,还真有这档子破事儿……奇怪的是,人偶胸腔被制成可以对开的样式,敲敲都听得见回音,藏了什么古怪物事吗?”
距离下水道出生入死刚过去十小时,某些颠扑不破的观念已面目全非。爆炸发生后,森特先生忙着挖掘一会儿幸存的高智种,身上血迹主要来自其中的死伤人士。大约十分钟里,还以为进入巷道的小组只剩他一位活人,踩到陷阱的宫廷法师反有三名侥幸生还,其中之一伤势严重。紧急救助伤员的过程中,自己人陆续由其他出口殊途同归,首先现身的是弗格森和另一位指挥员。
不待杰罗姆答允,门外响起维维安的声音,“总算开饭了!快饿死我啦……里面的,有什么要事等吃完再说也不迟!”
“……干等着太无聊,我正打瞌睡呢,结果听见远处传来爆炸声,好半天才敢冲进去救人。幸亏没碰见危险状况,搬动伤员时给弄得一身血……”为莎乐美编织的故事平淡了不少,她明白丈夫的职业性质,对危险程度可没有直观认识。杰罗姆煞有介事地叹口气,“我只是个断后的,就那点薪水,凭什么主动往前冲?因为去得太晚,混账们竟然说我玩忽职守。这下好了,无限期放大假,目前外头不太平,都不用出门,陪我下跳棋吧。”
“邦邦邦”,几次敲门无人应答。
现场一片狼藉,背对大量烧焦尸首,霍格人得出结论:“档案号676-C0613NB……综合全部可观测情报,确证燃烧室内发生过激烈战斗,确证有甲烷混合气体造成的不充分燃烧……证言包含的环境描述,伤口——武器比对,以及尸体几何排布皆提供了有利证据,可以认定,指挥员代号‘G’的陈述不包含事实、逻辑错误。归档完毕。”
朱利安耳朵倒挺好使,暂停脚步、侧身说:“尤其是我。奉劝你保持清醒和怀疑的态度,我撒谎时从不眨眼。”
搅扰了半天,结果还是老一套。专家灵媒霍格人都没有异议,不论说辞多么戏剧化、甚至包括会唱歌变成沙的面具人(燃烧后剩下个含石英的小丘)、大家似乎也非采信不可。情况变得明朗起来,森特先生正准备享受别人敬畏的眼神,忽听某个指挥员发难道:“决定来下水道勘察也是G提供的线索吧……是不是我记错了?”
“暗算才是正道,森特。离间最优,下毒次之,迷信什么面对面肉搏、纯属野蛮人的劣根性。”说得天经地义,朱利安将扁酒壶纳入怀中,直奔主题道,“我来给你提个醒。要除掉你的人正蠢蠢欲动,只有我才把花粉塞进去,别人会拿‘毒化信’跟你打招呼。虽说本性难移,不过你该收敛一下寻根究底的习惯,有时别搞得太清楚,一律烧成灰更加明智。”
一般状况下,这番说辞会被当成精神病突发,作为妄想狂的个案载入训练教材;可惜有关方面急于获得完整报告,负责官员趁热打铁,立刻展开实地调查。精确论证由三方联合组织:治安厅的专家负责现场取样,高智种派两名沉默的灵媒进行“心理还原”(只是围绕当事人无声观察,在现场来回走动几圈),同时担当后援的霍格人小组赶到后,综合现有证据实施可行性推演,运算结果出奇得一致。
“就事论事,干得挺不坏。”弗格森有意停留片刻,跟另一位警觉的手下左右“傍护”着森特先生。老狐狸表情暧昧,看不出什么意思,“暂时休假几周也好。别对群体意见过分苛责,当下的光景相当难挨……大家都有点神经过敏,常规反应罢了。”
“别担心,不是我的血。”杰罗姆快速说,“有小孩呢,别太大声!虽然基本把工作丢了,人完全没事,关好门再讲。”翻出两瓶酒精硬拉她进去浴室,两人相当熟练地完成消毒步骤,等男主人换上干净衣物,才m•hetushu•com.com避重就轻解释起来。“我算认清了‘同伴’的真面目!”
考虑最近动荡的局势、人员重整以及老狐狸的秘密晋升……同室操戈怕很难避免。自己摊上两面三刀的角色,真能做得出违心之事、下得了背后黑手?心如坠铅,杰罗姆慢慢抬起头,脸上表情却像松一口气,“还以为真要拿我开刀,”他释然摇头说,“这下看谁笑到最后!”
对凑热闹不感兴趣,杰罗姆等待暮色渐深时才走出家门,到桥下找间小酒馆,把自己竖在街对面浓厚的阴影里。今晚不缺乏醉鬼,有止泻作用的苹果酒敞开供应,桥上酒吧则低价出售特制红酒,给胃肠病患彻底消消毒。挑选酒客中落单且头脑不清的,杰罗姆按照“C女士”传授的方法稍加练习,增进“平衡破坏咒文”的熟练度。
“就快无家可归,至少表面上差不多。”
猛一回头,捐款箱还在,漂亮姑娘却不知所踪。杰罗姆心中震骇,不由自主地深呼吸、嘴唇微张、闭上眼打出个响亮的喷嚏!
杰罗姆简短颔首,“什么都不用说,我明白的。”嘴角浮现出没法更自然的弧度,连苍白面色都显得可亲了许多,他右臂平伸微笑道,“恭喜荣升,将军。”
循声望去,募捐盒旁边站着位年轻姑娘,样子清甜,顾盼生妍,向刚投入银币的男士露齿微笑。杰罗姆狐疑地扫视着:T形岔路左侧通往自宅,右侧是条味道不佳的小巷,被人戏称作“屠场路”,里面的作坊专门打理生鲜肉类。附近仅有这一处募捐点,盒子与锁头属公制规格,可他没听说哪位“女神”获准在罗森境内传播信仰,况且募捐选址也相当另类。只见女孩送出两片硬纸折页作为赠品,不知里头什么内容,即便如此,漂亮姑娘笑脸相迎,募捐盒子已然半满,比一脸苦相的祭司高效许多。
思前想后,杰罗姆不禁万分感慨。爱德华吸收自己进入特殊编制上来就没安好心。依照惯例,高级指挥的几名副手中很可能有人怀揣“越权指令”——军事主官若有谋叛意图,可在法理上取而代之。之所以谈及什么“军人荣誉”,不外乎对他进行试探,做好了第二手准备。一个杀人如麻、又缺乏荣誉感的家伙是细作的绝佳候选,自己还他妈特立独行、对这些事不屑一顾,讲话前怎么就不多想想!?
正说着客厅传来年轻女孩的嬉笑声,隔好远就听出维维安的调门,看来列维又把红森林的闲人引到了自己家,不知这回有何贵干。从储藏室出来,盖瑞小姐正缠着维维安问这问那,女主人也跟她有说有笑,搬出去才没几天,杰罗姆捻熟地打过招呼,便将注意力全放到后面那人身上。
客厅被一只悬空“巨茧”占得满满当当,依赖大量冷却粘液似的细弱附肢,“茧”被吊在天花板与地面之间,表面生满褶皱,形似两片有活性的蚌壳、正无声紧闭着。此刻保卫领地的吸盘像只盲目的蝙蝠,磨磨蹭蹭被拽回“茧”身边,显然这可怜的防卫也曾起过作用——森特先生发现一具被吮干体液的“人干”粘在大量附肢丛中,下场可参考落进蛛网的小飞虫。看衣服,死了应该才没几天,周身富含蛋白质的部分所剩无几,只余一层死皮裹着难消化的枯骨。
敌人缜密的埋伏的确造成重大困扰,但伤亡没预料中那么严重。协会旧部各有绝活,陷阱与兽化人来势汹汹,分头行动的各组反应也相当敏捷,一场乱战成为指挥员的试金石——越是警惕老练,小组阵容越是完整。最后计算,除一个组不幸全灭外,其余死者多是新手,伤者虽众却均不致命。较极端的例子:老狐狸弗格森出来时仍衣帽整洁,不仅清理了埋伏,还回头救助其他人员,应变从容、稳健异常。
十九岁那年,跟随朱利安南下访友,一路顺便搜集药用植物,两人行经狭长的“欧甸浆灌地带”时恰逢暮春。为摘一束“水烛”做标本,杰罗姆拨开季节性河滩生长的褐黄杂草,不料这丛刚开出伞状花、簇生而尖锐的植物引起了严重过敏。花粉颗粒无色无嗅,杰罗姆却差点染上荨麻疹,无法克制的强烈喷嚏他只经历过那一次。访友活动半途而废,朱利安想方设法弄到些杉树油,总算才缓解了症状。对“灯心草”花粉过敏这档事、他和朱利安是仅有的知情人士,此刻闻见杉木精油的清香,一切都再明显不过。
掀开窗帘朝外望,路上刚巧有巡逻队整齐穿过,“没发现街上的兵忽然多了许多?”眼光落在邻居家的危房上,杰罗姆喃喃地说,“对面人家好像有动静,我到邻居那儿瞧瞧。先煮饭,很快回来。”
绒面细毛呢斗篷一尘不染,较一般旅行式样稍长,浅灰色下缘覆盖了贴身紫袍,除斗篷的黄铜搭扣外别无装饰;竖起的兜帽投下一圈阴影,只见银白须发的反光。对方腰杆挺直,一https://m.hetushu•com.com双眼炯炯有神,持仗右手光洁修长,打眼一看造型相当夺目。
时间将近午夜,街上游走的行人数量依然不减。目光来回逡巡着,杰罗姆慢吞吞穿越“夜半区”,一路本能地过滤各色人等,搜索身着便装的治安人员。表面宽松的环境需要动用大量资源来维系,人手吃紧在所难免,要没赶上放大假,自己应当正执行公务。施加一个“隐形术”,站在高处守望下方的繁华市肆,目送人流举着星星烛火聚合不定……这类任务总得有人承担。无由叹一口气,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被锻造成为时刻准备履行使命之人,前方“注定”有某种价值等待他去实现,军旅生涯的影响深入骨髓,再没法接受自由主义那一套。
“甘菊,罗勒,蛇麻子……糖化太过。”粗略分辨酒浆的成分,朱利安很快失望摇头,“不留余地的实用主义,标准的罗森大杂烩,欢迎饮用‘市政厅牌’苹果酒。垃圾。”
莎乐美把牛杂汤摆上桌的工夫,杰罗姆扛着脏兮兮的小男孩回到了家,没理会妻子的惊呼,直接把特使先生顺在储物室一角。
“感谢您的善举,女神祝福您,先生!”
听准将发话森特先生感觉宽慰多了,这混蛋至少没即刻把他卖了,仅仅不疼不痒地补上一脚。短短几个字,形势便急转直下,某种“廉价解决方案”被提上议事日程——不存在比发现阴谋分子更便利的借口了,事实已经不太重要,毕竟都属“查无实据”,这类捕风捉影的控诉本身就无从置辩。
格鲁普好像肩负重大使命,杰罗姆稍微愣神,确有些措手不及。还以为红森林就此一蹶不振,可看他笃定的态度、远非山穷水尽的样儿,不知有什么翻盘妙着?“既然如此,我也不多客套。请客人进来落座,正有瓶窖藏红酒勉强能拿得出门。”给妻子使个眼色,莎乐美引领无关人员自动消失,森特先生陪同格鲁普到书房恳谈。
难道说,特使和保镖双双殒命了?望着墙缝透进来的亮光,空气中飞扬的微尘相当稀疏。在协会时杰罗姆曾听霍格人提起,家居粉尘主要源自人类的皮屑,要么俩房客新陈代谢比较特殊,要么他们确实早已毙命——顾虑到首都的治安近况,乃至潜在敌人对特使立场的仇视,以上猜测全属预料之中。杰罗姆迟疑着登上楼梯,鞋底一碰最后一阶松动的木板,黑暗中扑面飞出个肉质吸盘来!
治安厅长官反应奇速,口气也相当特别,考虑两个机构的复杂关系,仿佛介于震惊、痛恨、解脱和窃喜之间。杰罗姆察觉到老狐狸竟然高升了一级!连授衔仪式的风声都没听着,这家伙真小气得要命!……面对严重指控,走神的同时他产生出仍未挣脱陷阱的错觉。
本来没指望对方能胜任修理工作,听到这儿杰罗姆心中一动。谈判总需要筹码,特使孤身一人,假如把什么有特殊价值的东西塞进胸腔内,可谓“贴身收藏”的典范……立刻拿斧头劈成两半,会找到有趣玩意也说不定。眼光停在毫无生气的金属儿童身上,森特先生跟好奇心斗争片刻,最终勉强叹口气,“先拼起来,这几天没工夫伺候它。麻烦你跑这一趟,帮了我不少忙……”
重新会合后来不及多说,杰罗姆派去报信的两人已完成使命,可观察的爆炸刚一发生,执勤军官紧急抽调人手,日间巡逻队簇拥着工兵进入下水道排除陷阱,增援各部如临大敌、将漏网的兽化人一一捕杀,负责人士到现场指挥,城里的紧张气氛再上一个台阶。
“只是众多猜测中的一种。”表达方式相当折中,弗格森不动声色扫视着现场,“我恪守士兵的天职,我的人亦然。”
无声拆开公文埋首查阅,眉头也越皱越深。从内容看,爱德华已经不太信任老狐狸弗格森,密探逐渐渗透同化,试图将这部分强力武装争取过去。明面上爱德华属于国王宠臣(至少曾经是),可毕竟得先考虑高智种族群的利益,暗中角逐事在必行。为加强对协会整编人员的控制,特授予森特先生一项机密任务:揪出“一切”可能的“破坏分子”,让他们在激烈战斗中自然消失。假若弗格森有何异动,不妨“权宜行事”,到时队伍领导权自动向下移交,他就成了新指挥的不二人选……
听得又是一愣,杰罗姆心说您老脑筋没问题吧?自顾尚且不暇,选什么也轮不到我呀!习惯性地掩饰心中疑问,他托起酒杯暖着底,现出个人畜无害的笑。“这话从何说起?”
他显然非常匆忙,杰罗姆嘟哝着说:“连你也不能信?”
格鲁普自斗篷夹层内取出公文用的羊皮卷,唯有内容特殊、需个别备案的文件才使用这类颇具古风的纸张。森特先生展开一看,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枚熟悉的徽记——颠茄枝蔓作弦、准备射出闪电的短弓——说明这份文书来自他顶头上司,灰色瞳仁https://m.hetushu.com.com的爱德华先生。
“茧”里头是什么东西,杰罗姆大约能猜出几分,牺牲品兴许是个闯空门的,不小心却沦为某人的营养源。费了半天劲儿,吸盘重新“就位”,锲而不舍瞄准他头脸、又一次飞掷过来。不耐烦地避开,森特先生怀着恶念狠跺它两脚,心说再怎么狂妄、你小子也有落魄的时候呀!考虑到做人该留点余地,他暂停虐待破玩意,转而给自己加上记忆过的所有防护法术。下楼取一根壁炉通条,以最谨慎的态度搜索一圈,终于在厨房找到另一名幸存者。
剩下的人对视两眼,不管抱着何种意图,有发言权的家伙刚做了表态,再争论也是白搭。杰罗姆从迫切危机中暂时脱困,可接下来的情形不会特别友善。沿最糟的态势发展,一旦进入抗辩程序、很多问题会自动恶化下去……总之被无聊的使命感驱使,自己对“内部矛盾”的强度产生误判,“同僚们”比面具高个强不到哪去。事实证明,把他们当同伴信赖纯属脑筋秀逗,勾心斗角真足够腻味!小人渣滓们,杰罗姆咬牙想到,到时候为你们丈量棺木了。
鼻腔内痕痒感觉氤氲不散,短短一分钟,他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像一台没调好的管风琴、迸发一连串单调的爆破音,把治安官招来只是时间问题。杰罗姆踉跄躲进生肉作坊所在的陋巷,找个角落弯腰喘息着,竭力抑制打喷嚏的欲望。秒针转过两圈半,他的努力收效甚微,不仅反射动作的间隔越来越短,力度也未曾稍减。一颗心如坠冰窖,脑中浮现凄厉的画面:受害者遗体眼球暴突,瘫坐在污水沟中,胸前四溅的鼻血染成个倒三角形,背后墙壁上鲜血淋漓,划着歪歪扭扭的手写体——他杀!
面对目光灼灼的格鲁普,杰罗姆基本声色不动,拿指尖摩擦火漆印,却不急于拆封。仿佛正猜测其中内容,他半敛起笑容道:“您可唬住我了,让我喘口气再看。”话虽如此,他才不会在对方眼皮底下显露急不可耐的姿态。情绪控制必须面面俱到,性格上的弱点常在不经意间被有心人觉察利用,细节处理最为关键。
“您站在哪一边,能不吝赐教吗?”
格鲁普不置可否,犀利眼神片刻不离他左右,“你的命令我不清楚,今天只为分清敌友,我带来不少好手,个个都经过实战历练……”说着取出一对小巧挂件,“两枚通讯护符你我各取其一,务必时刻随身携带,万一有事才能相互知会。就算一人不幸猝死,另一人也有应变时间。周三下午咱俩一起去见爱德华,他有些话要跟你面谈。”
好吧,就算没这么夸张,也得马上想出对策!喷嚏不止,造成永久性伤害的可能随之激增……恍惚中闻见一股类似松香的味道,仿佛溺水者意外踩着了实地,杰罗姆贪婪地令肺腔充气,吸入大量带生腥味儿的芬芳气息,同时逐渐明白过来。
袖标、拐杖和夹鼻眼镜并非唯一的复古行为。短短一天,时光倒流的错觉变得如此强烈。包括“沉默者”洛克马农在内,罗森里亚所有合法信仰都在公开集会,安抚大众波动的情绪,森特家的公园也涌现一撮人举行莫名仪式。杰罗姆搜索枯肠,大规模宗教活动的场面只见于历史文献,亲眼目睹还是头一遭。整座城市笼罩在人祸之后特殊的亢奋中,市民纷纷走向公众场所,倾听取水池边的布道、或发言人低沉的叙述,为无力支付就医费用的贫寒人士捐出几枚铜币。
莎乐美伸手拍他一下,“别玩钥匙,坏毛病。”倚在沙发靠背上考虑一会儿,她本能地抱怨几句,“放着正经职业不做,非替别人卖命,回来继续卖糖果最好,免得在外受气。真有好多人受伤么?”
※※※
令人畏惧的镇定。弗格森脑中闪过这念头,两只手甫一接触像握住了大团干冰——透着死人似的耐心,找不到半点虚弱迹象——让他产生身处重大变故关口上的特异直觉。“谢谢。”
一小时不到,顾不得满手油污,杂货店老板连连挠头。“真开了眼界!竟有这么逼真的机器!结构复杂极了,大部分摸不着头脑,故障原因么……铜排触点上有电弧灼烧痕迹,可能……线路过载启动了断路器?多久没保养了?弄点矿蜡和银粉的混合物抹上,导电灭弧吧。至于修理么,得找真正的强人来,路边摆摊的无能为力呀!”
看他把“垃圾”一饮而尽,杰罗姆捂着鼻子说:“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这份见面礼倒别致得很,哼哼。”
连续制造流血事件,“月球教”早臭名远播,治安厅长官为此引咎辞职,国王陛下特地翻出一位退役多年的“铁腕将军”把持门面。老头子须发皆白,就职典礼一如阵前誓师,肃穆气氛的感染下,基本达到转移舆论矛头的目的。新长官的首个命令——暂时恢复过时的“风纪警察”制度——让城里眨眼冒出一群爱管闲事的祖父辈的人物,板着和*图*书脸立在街头巷尾,对准备闹事者形成一定威慑。
就着围裙擦擦手,莎乐美提供一条建议。“有句老话讲‘楔子还在铁砧上’。找东西一时没头绪,到老地方瞧瞧许有意外收获。”
“好奇心害死猫。森特,你怎么一点也不长进?”
说完这句,他便快行几步,消失在迷蒙夜色中。
琥珀色醇酒很快摆上桌面,主客双方只看不动,都没有饮用的意思。“冒昧问一句,贵会近况如何?”杰罗姆试探问道。
思索着首都还算相熟的地点,脑中念头一闪,杰罗姆记起桥下杂货店的老板哈瑞先生。这一行专业人员十分稀缺,虽然对方水平可疑,至少算半个明白人,叫来试试没啥损失。
接过硬纸片,杰罗姆确信有好事也轮不到自己,不出乱子就该知足了。随手翻开瞧瞧,纸上描绘大片空阔湿地,杂草丛生,一轮冷月孤悬天际,留白画有本季度的月历,设计还算精细。奇怪的是,末尾密密麻麻附一行小字,黑暗中透着放射物的荧光,必须走到路灯下才能看清。皱着眉摆到鼻尖附近,杰罗姆终于得偿所愿,那上面写着:
幸存者们松一口气的工夫,森特先生却面临严峻问题——发生在别人身上的小规模战斗与他的经历相比就像挠痒痒,别人身边还有组员陪同,就他一个孤军深入,结果却最先赶到预定地点,与中伏的宫廷法师会合。大量注视下,需要解释的部分实在不少,即便不喜自夸,他也只得实话实话:孤胆英雄起先掉进陷坑,抱定死志一力牵制、宰杀掉众多狼人,而后在生猛兽丛中侥幸逃脱。不仅提前告诫湖区总部加强戒备,还搬来救兵,搭救了三名高智种,目前个人状况相当不错,连个大点的疮疤也没留下。
格鲁普第一次现出苦恼神情,嘴唇无奈地绷紧一会儿,“高智种有些……明智的习性。族内通婚只是表象,为防止种群退化,他们时常吸收新血。偷偷生下来的有两种:要么符合遗传优选原则,外表也能融入传统族群、换句话说至少白肤灰眼,这类婴孩被视作‘自己人’对待。至于第二种,”他刻意强调下自身湛蓝的双眼,略显苦涩地说,“就体现了自然选择的多样性。这批人数量不多也不少,没记事被送到养父母家中,其中有特殊天分的构成了独立社区,传统上被安置在某个适合幽居的环境。第二种后裔处境尴尬,哪天参议会和幕后的灰眼睛起了争执,永远是最先遭殃的一群,因此他们必须格外团结,争取一切能够取得的保障,以免沦为内斗的消耗品。”
如此尊容类似将大写词组“高阶法师”刻在了脸上,强势人格锋芒毕露,马上唤醒杰罗姆的记忆。老家伙里头最会打扮的一位、红森林术士长格鲁普先生大驾光临、颇有蓬荜生辉的奇效。“又见面了,森特先生,”反客为主,对方当先开口说,“我特地来向阁下致谢。听辛格术士长说,这年头还有人对术士会仗义援手,着实叫我吃惊。”
来不及洗去周身血污,杰罗姆径直走进自家客厅,把莎乐美吓了一跳。“怎么回事!”她倒一点不含糊,扯着丈夫的血衣连声问,“受伤了你!?疼不疼!?哪来这么多血……天!倒说话呀你!”
男主人摇摇头,“去小女孩房里拿两个小电堆来,加上全套工具组。”他头疼地望着男孩,自语道,“哪能找个机械师呢?”
没等他讲完,一名高智种忽然敲响长袍袖子里的三角铁,“叮”的长音令讨论告一段落,“临时议题被搁置,容后复议,现在请诸位有序地退出现场。非常时期请尽量保持克制,传播谣言不只于事无补,而且与‘戒严法’明文冲突。此议题仅限相关机构内部自行探讨,参议会审查事件报告后,以官方态度为准。感谢诸位的通力合作。”
杰罗姆擦着汗说:“没人照管,怕是饿晕了。”
心里沉甸甸的,杰罗姆嘴上说:“男人的事她们最好一无所知。”
“你的人,准将阁下!”
“不是说都搬走了?……喂,这孩子不是死了吧?”
杰罗姆迟疑地问:“几月没见,就为了说这些?”
喝着扁酒壶里的液体,朱利安·索尔的外貌同十年前别无二致,仍旧一副淡然自若、且胸怀叵测的样儿。右手抛出个鼻烟壶,杰罗姆伸手接住,放到鼻端频频吸气,效果可谓立竿见影。
眼睛会说话、属可爱女性的特殊技能,睫毛交剪的微弱震动恰到好处,即可产生欲据无从的吸力。杰罗姆老实走过去,由上衣口袋摸出些硬币,叮叮当当塞进投币孔。心说小费也给了,问几个问题不算过分吧?刚想开口,女孩递过来一份赠品,神秘兮兮地说:“您投币恰巧在午夜时分,说不定会有特别的好运呢!”
他很快发觉这招并非万试万灵,总有人侥幸豁免成功,咒语效力不如想象中来的夸张。中招者至多挣扎半分钟、使劲拍拍脑门,便重新取得了平衡。或许冰晶个头太小,存在时间和图书又短,有时没法切实锁定耳蜗后的器官?无聊中对自己使用一次,他只觉上下颠倒,仿佛突如其来的严重晕船。背靠凉幽幽的墙壁,杰罗姆瞑目恢复一下方向感。看样子,时机把握得当才能发挥效用,近身搏斗时最好别动歪脑筋,万一交上霉运,等于平白给敌人制造机会。
朱利安低声道:“‘通天塔’溃退时我躲得很及时,不见面是为你好,暗处比明处看得远。我会在附近游逛几周,有事单线联系。记着,没有绝对的敌友,只有绝对的利益……别相信任何人!”
术士长终于现出点笑纹,“很不错。爱德华似乎选对了人。”他加快语速切入正题,“罗森是个奇怪的地方,国王发号施令,却受制于代表贵族领主的参议会;高智种深居幕后,透过血缘、传统和制度纽带暗中统筹全局,同时跟领主与国王若即若离;国王血统不纯,夹在上下两层之间,三方关系错综复杂,均势总是相对的。外敌入侵之际理当同仇敌忾,可惜眼下有些内部矛盾亟需首先厘清,所谓‘选边站’,要么站在高智种一边,要么站在大贵族残余一边,关键时刻只能有一种立场……家里人发生口角,纵然谈不上你死我活,对个人来说、站错位置还是满要命的。”
此言既出,引发一阵窃窃私语。心里“咯噔”一下,杰罗姆突然意识到,就算事实俱在,还有一种更合理的解释等着他掉进去。情况明摆着:一,G先生是位走了狗屎运的超级强人。二,G先生是个他妈的叛徒。虽不愿承认,杰罗姆也觉得选项二可能会稍占优势。
对递过来的硬币连连推拒,杂货店老板故作大方道:“免了免了!我也不是白跑一趟,这几天合伙人恰巧打听你呢,还是什么奇怪林子逃出来的老头,列维刚叫他去了。杂货店生意半死不活,我打算把整个店面转让给这伙流民,今后专心卖药。”
格鲁普放下兜帽,长须和白发依旧打理得纹丝不乱。脸上虽没有笑容,声调却和缓不少,“没别的,选边站的时候到了。”
听到这里杰罗姆恍然大悟,术士们原来是“挑剩下的”一群,被丢在无害角落自生自灭。目前参议会拉拢国王对高智种施压,红森林成了双方斗争的风向标,扯来扯去难以做人。一开始他们求助无门,盖因高智种没发话,术士会争取不到有分量的盟友;现在格鲁普强势回归,明显得到幕后灰眼睛的首肯……这么一想,自己的处境也变得危险起来,小人物被迫“选边站”会有好事才怪!
幸好不是一两次充当众矢之的,杰罗姆表现得足够镇定,甚至微微冷笑着环视左右。“揭发”他的家伙已消失在人堆里,如此凝练的煽动究竟出自何人之手?虽然大部分观众还不适应英雄到准叛徒的快速转变,不过也没有哪位站出来替他讲话。此时此刻,杰罗姆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为人处世的某些不足。一面压制凌乱的思绪,一面把戒备级别提到最高,“请检举人亮个相,这要求不算过分吧……”
——没跟敌人照面,先紧锣密鼓搞内斗,谁愿意卷入这种境况?
讲到最后,他自个都觉底气不足。某符号女人的故事无凭无据,说出来会被送进疯人院,因此对事实的“节选”变得匪夷所思。别人望向他的眼光在强人和疯汉间徘徊,连弗格森都听得暗暗摇头。再怎么冷酷强横,有些事超过了人力可触摸的极限,重重险阻中只需踏错小半步,连个全尸都别想留下。照他说的看,森特先生在间不容发的考验中刚巧选择了所有正确选项。
杰罗姆小心翼翼扭转把手,发现竟没有落锁,里面黑漆漆的飘着股怪味。就算嗅觉较常人灵敏仍辨不出具体成分,闻起来类似金属灼烧与溶液蒸馏交替作用的产物,幸好比尸臭容易接受。仔细搜查,底层一无所有,站在楼梯上侧耳倾听,二楼也寂静无声。
就算能更快更狡猾,这生满团状肉瘤、连着个长“尾巴”的烂玩意也不足以构成威胁。杰罗姆轻松闪身避过偷袭,同时将目光调整为灰白两色,做好了施法的准备动作。刚转换到无光视觉,入目的景象令他浑身僵直,一时无从下手。
送走前一位大方男士,女孩眼波流转,寻觅其他似有闲钱的家伙。可能对衣物饰品挺有心得,一发现幽魂似的森特先生,对方上下打量,目光落点尽在标价最高的部分游移。末了冲他眨眨眼,仿佛在说“分几个铜板给穷人吧,先生!”
“听您这么说我很抱歉。有什么我能效劳的地方?”
“那还愣着干嘛,正好有热汤……”
“我的人暂时下榻在外围两家旅社,距离这边一刻钟车程。”格鲁普忽然叹息着说,“让维维安留下吧,我真不愿她卷入这种境况。”
三日戒严如期结束,傍晚时分,参议会授权市政厅对外发布公告,内容意外的翔实:一方面为“瘟疫说”辟谣,同时承认下水道投毒事件与邪教徒的存在,张贴大量文字材料供市民查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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