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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古尼尔

作者:樟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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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家园 第八十一章 银妆刀

卷三 家园

第八十一章 银妆刀

威瑟林深表赞成,“这没错。”接下来表情反有些黯然。他考虑片刻,扭头正冲着杰罗姆,“我‘出圈’很久了,生活满平静的,不打算跟任何人作对,讲这些只为给你提个醒。算起来,凯恩兴风作浪的年月早就过去,他不过是个附带目标。关键在于,爱德华……有种怪脾气,喜欢把东西整理归类,装进安排整齐的橱柜里。要是碰见了形状不规则、不服管的,他宁愿一把毁了,眼不见心不烦。可事实上,”面容一整,威瑟林沉声道,“大部分人介于黑白之间,仿佛一团多刺的铁枝,拒绝被塞进四方形橱柜里。你也明白吧?君王身侧尚有血统不纯之辈,何况下面的普通人!”
音量不高不低,语气再寻常不过,此言一出,紧张气氛像“啪”的给人戳破,对峙双方同时转向说话那人。身旁跟着小心翼翼的洛芙,爱德华慢慢挪步,走到能瞧见下方舞台的位置,先望一眼宁博才开口,“难得又聚在一块,别叫人家看了笑话。威瑟林,你们一起到偏厅等我,今晚时间还早,待我把话讲完后,谁要动手悉听尊便。”接着对杰罗姆挑起眉头,示意他暂且留下。
停下脚步望着对方,杰罗姆困惑地直皱眉,“听起来对他们相当了解?容我问一句,您的立场是——”
借上厕所的机会抽身退避,杰罗姆正诅咒自个的坏运气,只听外面一声咳嗽,洗漱间的门被人推开。和走进来的打个照面,他既感意外又颇为欣喜,总算遇见个可以沟通的熟人。“当真巧的很!”
乐句连成细线,似乎只有强弱之分,觉察不出换气的间隔;高音部分显著向后伸拉,末端如滴向水中的粉彩,瞬间弥散成雾状,韵律感强烈得令人窒息。引入伴奏之前,空气里泛音的震颤仿佛能被裸|露的皮肤感受到,效果与某些魅惑法术相去不远——
两个女人相互打量,屋里的空气像雪藏的细瓷罐,闷声不响中噼啪裂解成齑粉,杰罗姆甚至没法揣测她们各自的表情神态。“听我解释……”这句话像风干的引线,简单打破了僵局,无论个人遭遇何等晴天霹雳,世界末日尚未到来。超过了承重的极限,莎乐美由恼恨、不信转为木然,踉跄中经由侧门离开;杰罗姆紧随其后,脚步也曾有半秒钟迟疑,终究没敢再做停留。
莎乐美捂着胸口不说话,尼侬夫人为她梳理鬓发,满有把握地说:“瞧瞧你,可怜的!把美貌也照这样排起来,少说你得有九十分吧。再仔细想想,他看上的那一位能得多少分?”
“原谅我的直率。”杰罗姆叹息着,“个人好恶且不论,我得对手下人的身家性命负责。退一万步讲,就算爱德华先生有此打算,执行起来也不现实。打击范围太宽,倘若军队的声音不统一,局面失控只是时间问题。”
视线抵住杰罗姆·森特,男人冲旁边发问:“干嘛到这狼窝来,威瑟林?”嗓音嘶哑,与破碎的外表相当匹配,听着类似漏了气的鼓风皮囊。加之声带受损,他由内而外没剩几处完整地方,眼睛冲准杰罗姆佩戴的“破魔之戒”,明显是个识货的行家。
几声碎响过后,银耳坠和六枚发卡一一丢进了首饰盒,嵌在花形底座上的紫水晶孤零零散发荧光。掀开瓶瓶罐罐,蜂蜜、凝乳、花粉和精油的甜味彼此交杂,各式笔刷与睫毛夹零碎铺开,刻刀般雕琢着光线。表面上悄无声息,妆卸到一半,大颗泪珠再抑制不住,糅合了眼影簌簌地滚落下来。拿手背抹擦几次,镜子里那人已面目全非,蜷起上身无声啜泣一会儿。
回想莎乐美遭遇的“意外”,杰罗姆心头发凉,却没有表态。经过老狐狸的言传身教,他逐渐意识到,无论弗格森、爱德华或者威瑟林,他们的一言一行都有着复杂背景,远不是表面看来那样单纯。能触及核心机密必然具备过人的冷静,不会为任何形而上的因素轻举妄动,否则早把性命丢了。反观自身,几次由于情绪波动身陷险地,管好自己的手和嘴才是当务之急。
“那你为什么不来看我?”她轻声问。
包括若干高智种,王都的关键角色都还留在宫内,唯恐此时离去给政敌创造可趁之机。敌友难分之际,短暂会晤不亚于另类的厮杀,杰罗姆巴不得具备读心者的本领、免得死于暗箭之下。无论人家说什么,褒扬或讽刺听来同样凶险,比常规武器要难缠许多。
hetushu.com.com难说什么时候,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乐声。竖琴伴奏曲调舒缓,背景部分不时响起三角铁的清音,如风铃般悦耳动听。杰罗姆很快转移话题,问:“今晚有特别的剧目上演吗?”
威瑟林迅速颔首。“爱德华的才能出类拔萃,行事规范大异常人,万一他把才能用错地方,试图清理掉一切血统不纯的,最后还真能干出这样事来!世俗道德对他约束力有限,我琢磨良久,他的种种作为都指向这一目标。可能在他眼里杀灭混血儿利大于弊,是种长期考量?即便无法将他归入邪恶者之流,可我同样理解不了他的偏执狂……不论是谁,只要还剩下丁点同情心,绝不能看他一路错下去!”
见他作半死不活状,对方不禁恼火地自语着:“就这样???”
“恋爱占卜,我的学生,只是种小把戏。这一个、那一个,有何不同呢?”尼侬夫人轻声呢喃着,“有些道理那时你还理解不了,所以我给你个模糊的指望。孤单久了,需要正确的钥匙才能解开心锁,可人毕竟不是锁头,完全般配的钥匙?没这回事。要么学会妥协迁就,要么学着不仰赖他人给予幸福。或许,事情仍有转机?”
“是‘小姐’。”纠正过错误的称谓、再与他面面相觑,对方格外清晰地说,“你的确有够迟钝了。”
嗓音纯净,不含丝毫杂质。她先清唱几个长音,像练习中的随意挥洒,一下攫住在场的听众。“……破晓时分,睡意朦胧,朔风飘舞,铅云密布。那天际的微茫、是初雪还是一缕轻雾?”
左手被裹在迅速凝固的灰色物质中间,动动五指都有困难,杰罗姆大叹倒霉,早知会发展到如此地步,开始就不该找借口溜出来。带上自己女儿,威瑟林勉强抑制怒气,没说什么扭头便走;宁博冲爱德华投去冷冷一瞥,像个没事人似的跟着去了。等他们先后离开,三楼看台只剩两名观众。明知需要硼酸溶液才能有效清除粘性物质,杰罗姆也不白费劲,只把左手往外衣口袋里一塞,斜倚在墙角上抹把冷汗。侧耳倾听楼下的歌声,片刻过后,爱德华露齿一笑:“有何感想,不妨说来听听。”那神态比旁观者还要镇定。
手肘靠着光滑围栏,正听得心旷神怡,耳边却传来威瑟林的短促呼声,“宁博?怎么是你?”
左手在她肩膀处轻轻一按,不知何时,占卜者已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灰色瞳孔像两道无底的深井。“哭吧,可怜的。”
“你自己说,他符合所有暗示。”占卜者掂起桌上的项链,末端的紫水晶在她手中大放异彩,“能被理智左右的,不是真的爱情。等你不再信赖直觉,水晶也不再信赖你。不必急于否定,小可怜,”冰凉五指拂过她的下颌,尼侬夫人疼惜地笑笑,“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一切皆有可能。”
假如左手没黏在一块,杰罗姆真想给一阵热烈掌声。不知怎么,爱德华的谆谆教诲总像隔着层金属栅栏,缺乏野心的人士一辈子别想窥探其中奥秘。发觉自己周围都是这类控制狂,杰罗姆巴不得跑步回家,以免受他们的潜移默化。
粗口一出,两人又回到了起点。杰罗姆几乎出现了完整的幻觉——身穿男装的薇斯帕衣衫不整,仰躺在车厢地板上,又羞又恼直瞪着他。自己刚给她结实的两巴掌、发现闯了大祸、在灰眼睛的怒视下汗流浃背——啊!去他的!心里忍不住一声大喝,直抒胸臆怎么就这么难?“我?我是个王八蛋?你怎么不想想你自己?!”
身量不高,体态轻盈,相貌只中等偏上,笑起来却十二分妩媚,正是威瑟林的女儿、洛芙小姐。即便只见过一面,她的笑脸叫人过目难忘。杰罗姆岔开话题道:“何必太伤感,令爱不就是最好的补偿?”
退无可退,薇斯帕倚着墙壁垂下头,继而轻叹道:“我要是天生瞎眼该有多好?除了长相,就没其他优点?”
留下这句话,占卜者幽灵般穿过厅堂和走廊,先左转再右转,推开两道暗门,下个隔间里呆坐着另一位小可怜。“别太伤心了,两人在一块迟早免不了这种事。”她冰凉地揽住对方,咬着耳朵对她窃窃私语,“把男人的意志力从一排到十,你看他能排在哪一档?九分,八分,还是不及格?”
这下触及心头隐痛,威瑟林短促吩咐一句,身后的女孩便倒退着消和-图-书失不见,给三名男性腾出足够空间。“我早说过,”他面色深深不愉,“你跟爱德华那点事你俩自己解决,揭别人的疮疤毫无益处,我女儿轮不到你来费心。看在过去份上劝你一句,别再给自己树敌,弄到这地步,也该为将来找一条退路。”
威瑟林摇头:“跟你一样,受邀前往。”听他这么说,杰罗姆心中疑窦丛生,暂时不知该作何反应。数日前“宁博暴力团”替凯恩助阵,继而被术士会悉数歼灭,幕后主使竟然接到一张请帖!?想起爱德华把庄园建在宁博的地盘上,又多次对他横加维护;威瑟林自称是爱德华的挚友,同时对“挚友”的政治立场深恶痛绝……这伙人关系匪夷所思,外人还是少插嘴为妙。
偷偷躲进洗漱间,总算从见人赔笑的窘境中摆脱出来,森特先生抹把冷汗,对着镜子干笑两声。今晚的社交聚会令他精疲力竭,脑袋大了一圈,与人周旋的工作不是谁都能胜任的。
半心半意听着,杰罗姆心中盘算,你干嘛跟我多废话?知道太多果然有大麻烦!爱德华注视他良久,直到森特先生心中打鼓,才平静地说:“你跟我非常相似,都是说一套做一套,表里不一之人。这种人内心自负,表面可能谦逊而低调,实际上顽固不化,只承认自己的一套逻辑,对他人戒心重重。不用问,这类人最适合发号施令——既懂得迂回制胜,又敢于力排众议、独断专行,是天生的领袖坯子。”
“行了。保持肃静。”
威瑟林:“老规矩了。夏至日往后,灰眼睛至少会摆弄两周器乐,不时安排几场小型演出。今年他们人数虽少,传统毕竟是传统。”
“我是个过来人。”威瑟林无表情地说,“早年干过类似勾当,做得大错特错,不想见人再走这条弯路。我尊重爱德华,他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但我不认同他的大部分理念。我老了,累了,后悔莫及,这些原因够不够?”
视线交触的瞬间,对方浅灰色瞳仁清澈到近乎透明,眼角眉梢含几许嗔怪,身段高挑、活力充沛,由装束打扮来看正是那技艺精湛的歌者。卸下羽毛面具,只见她下颌尖尖,红唇的棱角极美,折转起伏无不扣人心弦,也预示着不善妥协的个性。配上白皙肌肤,整个人出落得既清且艳,像朵悄然盛放的百合。几许黑发贴着耳轮软垂下来,织出小片细腻的光晕、丝丝缕缕反复萦绕,为主人的情绪加一笔注脚……她的表情介于喜怒之间,辨不清究竟是笑是怨。
身姿绰约,长裙曳地,歌者一身素白,面具缀满了脱色鸟羽,腰间拢着一条灰色纱罗,色彩对比格外鲜明。远看她脖颈修长,腰肢仿佛一阵风就能摧折,像极了涉波而行的水鸟。演出曲目来自《诗抄》,名叫《鹄的葬礼》,文字部分寥寥几行,描写一只来不及向南迁徙的天鹅,目睹寒冬降临、独自停留在空寂湖面直至死亡的情形。杰罗姆也曾一掠而过,因为对过度抒情不感兴趣,这会儿早遗忘干净。
见杰罗姆凝神思量,威瑟林接着道:“谁能选择自己的血缘?混血儿大多只想平安过活,对战争毫无兴趣,可要是逼得太紧了,这些人也不好惹!多考虑一下你的角色……为人为己,不要赶尽杀绝,免得最后跟我一样,拿下半生来反思悔过。”
“吧嗒、吧嗒”,脚步声伴随裙子拖拽的“沙沙”响,有人在附近徘徊了三五步,不确定地暂停片刻。他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目光所及的上部外缘、正瞧见大片荷叶滚边的素白裙角,下面露出一双蝴蝶纹高跟鞋的侧影。鞋面平滑微曲,弧度恰到好处,像两只安静吃草的白兔子,忽而警醒地偏着头倾听什么,模样既可爱又别致。
杰罗姆唯唯诺诺,心想从伙伴关系发展到彼此仇视,这下坡路走得还真有创意!爱德华完全明了他的想法,手扶着围栏轻声道:“体验总是循序渐进,年轻人理解不来也别强求。比如说威瑟林,笃信英雄主义,总摆脱不了负罪感,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把精力全花在内耗上。再比如宁博……曾是位了不起的实干家,可惜缺乏战略头脑,决定不了前进的方向,跟我闹翻后只好依附他人,把早年积累的本钱全赔进去……实在可惜!知道吗,”脸上神采奕奕,他收敛笑容说,“缺乏自省和自制,人只好仰赖运气决定命运。庸碌之人随波逐流和-图-书就罢了,偏偏那些最有能力的也容易陷入盲目,无法正视自身的缺陷。之所以我比他们高明,因为我敢于暴露在强光下,以便更好地认识自己的影子,而不是反被影子给吞掉。”
“宁博”不就是被称为“十三场巫师”的亡命徒?脑中一根警惕的神经转瞬排除杂念,杰罗姆跟同在第三层的男子目光交触,这才想起自己基本是赤手空拳。
上司的体恤令人汗颜,不知爱德华是心思细腻呢、还是做了两手准备?至少杰罗姆挺欢迎以上安排。再不用如履薄冰,当事人立刻松一口气,和威瑟林并肩前行,朝宫内小剧院的方向踱步。
森特先生苦笑以对,搞不懂这番说辞是褒是贬。爱德华很快概括道:“下面的工作事关重大,要对你委以重任,多些历练很有必要。参考宁博和威瑟林,甚至加上弗格森,失败者与胜利者的差距不在能力,而是品格问题。软弱是必须克服的缺陷!仔细琢磨我的话:人应当对自己狠一些,才能震慑和控制那些才智不逊于你的下属。假如他们仍不肯听话,就把聪明人丢进群体中,内斗会把他们变成半个白痴。注意维持你开阔的视野,再慢慢构筑权威……其他只是时间问题。”
缓慢、落力地摆摆头,宁博咬牙念着,“不住往下掉。”恐惧,狂悖,惭愧和自我否定……复杂的情绪自他眼里一掠而过,最后却厌恶地啐一口,“别自以为是!养大一个小杂种,你也不比我更高尚!”
杰罗姆醒悟过来,“是说人魔混血的事。”
同弗格森最后的忠告两相比照,杰罗姆真有点拿不定主意。或许他们全出于善意,或许只是危言耸听,再或者……把眼神瞟向远远跟随的洛芙小姐——威瑟林虽未动容,脸上的皱纹似乎又加深一层。就算这样吧。杰罗姆烦躁地想到,自己家里还有个舍不得、放不下的,推己及人,又何必多此一问?
既不像义愤填膺,也不似特别冷漠,他不温不火地加一句:“偏执可比同情有力得多。”语气淡定,让威瑟林生出一脚踏空的错觉。
怀里搂着别人,想起了妻子的名字,杰罗姆·森特止不住浑身一震——他只觉如芒刺在背,绿眼睛里火焰般的愤怒和妒恨仿佛近在咫尺。那无数次被他紧握在掌心磨擦的纤纤素手、此刻因为目睹鲜活的背叛而相互扭结,以至于像一对遭到大力歪曲的青铜制品了。
那人并不答话,僵硬地扭过头来,半张脸落入光照难及的死角。粗略一看,他脸庞异常英俊,线条却过分圆柔,像个缺乏进取欲望、安享富贵的公子哥。再端详几眼,这第一印象随即支离破碎:面颊跟前额匍匐着不少旧伤,虽不醒目却也不容忽视,作为频繁使用暴力的纪念品、为主人平添几分危险特质。既便如此,他样貌并不可憎,反倒容易勾起观者的同情,像上好材料用错了地方,令人由衷感到惋惜。
威瑟林说:“按正常思路你是对的。可别忘了,爱德华不是孤军作战,他代表高智种最强硬的一派,早就主张加大制裁力度,向地下施压。今晚过后,他会秘密下令逐个揪出贵族家庭的混血儿,同时扮作与保王党议和,呼吁双方联手抵御外敌。明知道恶魔混血集中在国王身边,这类便宜姿态自然对他有利。不用问,你的任务是暗中制造既成事实,揭露政敌的丑闻,甚至绑架勒索……胶着时间越长,被他控制的敌人也越多,只要分阶段执行,清洗计划并非毫无胜算。”
薇斯帕表情数变,听凭杰罗姆·森特声情并茂地自说自话,嘴唇抿成一条线,“我差点就忘了,我说,你是个真正的王——八——蛋。”从牙缝里挤出这话,她脸上的潮|红绝不是羞涩造成的。
绿眼睛怅然若失,迷迷糊糊思量起来。尼侬夫人不禁失笑,带小孩似的轻摇着她,嘴里发出安抚的嘘声。“睡一觉吧,可怜的。兴许到明天,一切都会不一样。”
目送上司原路离开,他只觉身心俱疲,掖着左手慢吞吞朝下兜圈。绕小剧场两周半,光线透过倾斜排列的观剧窗,一格格投射到附近墙体上,外头刚好幕间休息。观众们交头接耳,饮用不含酒精的各式饮品。乐队调弦试音,几个即兴表演的小段落引发阵阵调笑,轻松氛围很适宜放松心情。转到楼下演员休息室附近,杰罗姆一屁股坐进靠背椅,听着不搭调的吹管乐器,眼睑逐渐沉重起来。和_图_书
走近观赏片刻,杰罗姆评论道:“见过许多次了,特殊投影装置?工艺很精巧,把人放在后边轻易看不出破绽,有趣的道具。”
他由衷赞叹着,笑容沉静自持,仿佛心尖上正有一枚硬币、画着弧儿脆生生地滚动。硬币边缘尖锐的纹路碾过裸|露的神经,让微笑掺杂了铿锵叹息,唯有当事人方能体会。杰罗姆·森特咀嚼着此刻的心情:清晨路过湿冷的卵石小径,与一阵暖风擦肩而过,来不及伸手挽留,回头只见松针上露珠摇摇欲坠,前方还有瓢泼大雨等着他。被失落感带走不少体温,朝椅背里深深一靠,目光转向自己的铜袖扣,借此避开薇斯帕探寻的眼睛。
威瑟林脸色青白,与其说是单纯的气恼,更像被一举戳中要害,再掩饰不住背后的震惊和戒惧,“‘朋友’!你、你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一点体面都没剩下,这些年你过得是什么日子?”
“不全是巧合,”威瑟林·范·高登微笑着,这位前任“灰袍法官”没法子更和气了,很难想像他曾干过审判异端的角色。“爱德华特地邀请我来。他知道你快喘不过气,叫我作导游领你避开险地,安全熬过下半夜。”目光游移,威瑟林摇摇头,“洗漱间的熏香和十年前一样,闻了很不舒服,许是故意的吧?走,先出去再说。”
“看你过得不错,真替你感到高兴。刚做了一回听众,精彩绝伦!还来不及向你道贺。”森特先生淡淡一笑,眼神唏嘘,语气仿佛没吃晚饭。“最近出过门没有?……真没有?幸亏没有!”放弃蹩脚的托词,他面色持重,马上切入正题,“多事之秋,留在首都并不安全……到南方去吧!这里的状况只会越来越糟,可真担心你……”
“今晚你漂亮极了,薇斯帕。”
“别傻了,你哪受得了我这种人!”笑得十二分无奈,杰罗姆脑中一团乱麻,负罪感和重重堤防都在崩溃的边缘游走。嗅着她身上难言的体香,眼里只剩带露花瓣似的两片樱唇,一想到皓齿红唇背后、没准含着一粒樱桃核,各式混乱的欲念纷至沓来,教他再难自持。
待他发觉这一幕并非羞耻心编造的虚像、而是确有其事,森特先生并不比任何出轨被擒的男士表现得更加高明。眼光朝休息室的一角着魔般张望,表情则万分懊丧,第一个念头是“怎么会!?”第二个念头是“谁害我?!”他无法遏制地哆嗦一下,任凭怀中人离他而去,同样陷入着魔般的死寂。
两人片刻无语,沿走廊默默前进。杰罗姆主动跟洛芙打过招呼,对方则微笑回应,落在屏风对面坠后几步,像有心事需要烦恼。从杰罗姆这边看去,屏风后的少女肢体圆柔,轮廓却朦朦胧胧,一会儿月下漫步,一会儿湖畔独行,衣着装束随之变化起舞,不禁感叹布景的神奇魔力。威瑟林为什么对我施加影响?他一面走,一面半心半意地揣测,难道爱德华威胁到他的切身利益?
“他是个……是个有妇之夫!我宁可直接跳下去……”
杰罗姆对他的自制力敬佩到家。这些糗事跟他关系匪浅,想到宁博先生的性取向……别人难免会做些合理的推断,真不明白爱德华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咳咳,”不自觉地清清嗓子,杰罗姆嗯啊地说,“基本没听明白,完全不得要领。他们两人曾经共事过?”
之前他多次参观过罗森王国的心脏、宏伟的空多利斯基宫,但这回“庆功宴”位置十分深入,多绕几圈便有迷路之虞。紧跟着上司爱德华,同满屋子权贵作“亲密交谈”,自己真挺像宴会的主角。不过这伙人眼神闪烁,个个挂着骇人头衔,唇枪舌剑听得他冷汗淋漓,像暴露在刀剑丛中。利益纷争、派系纠葛原本错综复杂,非寻常逻辑可以厘清,局外人自然摸不着头脑;基本上只听不说,杰罗姆时刻看上司的眼色行事,以免开罪某些惹不起的人物。
绕偏厅兜个圈子,眼前浮现出罗森常见的建筑形式——大量圆柱支撑的狭长过道。与宫中其他建筑相似,这条长廊螺旋微曲、贝壳状舒展开,左手边每隔几步便摆放一堵玻璃屏风,所描绘的景致光怪陆离,像大片动态油画,展示着多彩的户外风光。
杰罗姆忍俊不禁,不自觉地笑出声来,只听鞋子的主人哼了一句,不高兴地说:“喂,你坐在我的扇子上了。”
声音包含曲折的惋惜,跟往常一样,威瑟林像巴不得重和图书活一遍,借以弥补所有错失。不过当他提到“尼侬夫人”时语调格外亲切,自然流露一阵缅怀之情,没准同“紫水晶”的占卜者有些瓜葛?杰罗姆暗自瞎猜,忽然发觉不远处站着位妙龄少女,躲在屏风后头玩捉迷藏。
伸出手来回摸索着,屁股底下却空空荡荡,他心里嘀咕几声,只得抬起头假意道歉:“原谅我的迟钝,女士……”
该说的基本说完,两人不约而同整理思路,不再深究对方的立场,转而开始闲话家常。走两步见到小剧院的三层座位,他们处在最上一层,除对面有名高个男子倚在围栏边,此外便空空荡荡。瞥一眼正下方,竟有不少观众分散列席,精力集中在乐队前面一位歌者身上。
原本个头十分般配,稍一俯身便可采摘这朵温软的鲜花,听她有此一问,另一种情绪转瞬强烈起来:此时顺其自然也罢,往后的日子又该怎么办?对方散发的吸引力纯属天然,是人和人趣味相投时自动迸发的火花,假如理智服从情感并无不妥,自己跟莎乐美又算怎么一回事?
迷乱中搀扶着墙壁,不知是怎么返回到自己的化妆间,薇斯帕揽镜自照:里面有张花容失色的脸,冲她羸弱地直摇头。
“腾”地立起身,他咄咄逼人接连上前两步,“你直率,你了不起!演起戏来头头是道,什么胡萝卜水妖精的,别人讲几句套话就成伪君子啦……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别人过的什么日子?你以为就你自己命运多舛呢?这混账世道要能随随便便说实话、实话就连一个铜板也不值!你眼里谁谁‘虚伪透顶’了,你倒是特立独行,说白了不就一个野丫头!?你……你照过镜子吗?别人要全长这副模样,想不特殊都难!”到最后火气烟消云散,他也不清楚还能再讲些什么。
威瑟林动动眉毛:“去过多少回‘紫水晶’?前几天见过尼侬夫人吗?”这话脱口而出,停顿了半眨眼工夫,他马上摇头自语着,“不,还是别告诉我……只怕已认不出她来。其实,今天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聊聊,比陈年旧事重要得多。”
“闭嘴!可恶的同性恋!你俩可真是绝配!”双拳捏得咯咯作响,威瑟林怒火中烧,猛然逼近两步,双目寒光闪烁。宁博右手探进身畔装有施法材料的口袋,眼看将爆发近距离厮杀。杰罗姆磨擦戒指,尚未发出口头威胁,对方突然抢先动手:一团粘性物质掠过威瑟林肩膀将他左手牢牢黏住,宁博明显早有准备,同时向后退却争取施法时间。
将这张完美的脸端详许久,回忆随之鲜活起来,杰罗姆默念对方的名姓,几次尝试却无法成言。回想当初前程未卜,一路走来百转千回,许多选择已经做出,谁能预料重逢竟是这番光景?
“优点……不是彻底没有。”他不情愿地承认着,“除了脾气不好、喜欢斜眼看人、跟谁都说不上话以外,偶尔有时候挺明白事理的。”
触碰冰冷又稳定,让她的情绪缓和不少。薇斯帕泪眼朦胧,断断续续地说:“地点、时间都没错,他符合所有暗示……我一直、一直以为,你说得那人就是他……”
“我,宁博,加上威瑟林,”爱德华不打折扣地回答,“一起解决过许多难题,最好的伙伴不过如此。现在看来,个人境遇差别很大,可当初那会儿,无论年龄、能力都彼此接近,配合又默契,走下坡路以前颇有过一段风光日子。”
宁博毫不领情,反而咄咄逼人地望着他,“你自己说,从认识他第一天算起,哪里来的退路?你朋友是个什么东西你会不清楚?自己还有把柄落在他手上,好意留着自个消受吧!我的大人,咱们拭目以待,过不几天他准得拿你的宝贝‘女儿’开刀——”沙哑声线扭曲得又尖又细,宁博故意将“女儿”这个词拧着花样儿说出来,叫人听了浑身不自在,总觉的他话里有话。
短暂的沉默,楼下歌者已转为低声呢喃,着力描绘冬季清晨的寒冷空旷。严霜笼罩下湖水一平如镜,凉风裹着几颗野栎树种子,不时荡起微弱的涟漪。空中忽而坠下夹杂细冰雹的雨点,水面上倒影迷离,只剩天鹅同它的回声作伴。宁博终于将目光从杰罗姆脸上挪开,打量着躲在后面的洛芙,突然露出个恶意十足的笑:“都长这么大了……我的大人,她这浑身上下、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薇斯帕忽然抬头,问:“怎么,还真有人能受的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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