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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古尼尔

作者:樟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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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家园 第八十二章 雪线

卷三 家园

第八十二章 雪线

稍一琢磨其中的利害关系,杰罗姆不禁色变:自己刚结果一位“反对派领袖”,上司如此安排说明阵营关系将做出重大调整。一旦王储成功上位,“自己人”的范畴立即变得十分宽泛——想到可能被迫同尼克塔·鲁·肖恩“化敌为友”、乃至“并肩战斗”,他肩背上都起一阵寒栗。本来干的便是与狼共舞的勾当,敌人尚在暗处,身边再添一支致命“友军”,万一自己不幸身故,背后中剑的几率反而更高吧?
给客人准备几样点心,杰罗姆小心地推开卧室房门——只见里头香烟缭绕,莎乐美侧卧在床上,怀里搂着个结构复杂的水烟筒,不时轻咳两声,对气味浓烈的香料仍不太适应。假如这一手是为打击自己脆弱的呼吸系统,森特先生暗暗想到,她的确达成了目的——谁给她找来这鬼东西?!考虑一圈没得出结论,男主人只好心虚地敲敲门框。
本来半醉半醒的,莎乐美朝他这边横一眼,摆摆手驱散面前的烟雾,起身清醒片刻。表面上并无异状,她赤着脚下了床,试图把卷发捆扎起来,即便素颜相对,那慵懒姿态依旧勾人魂魄。“维维安吗?稍等一会儿,厨房还有半熟的蘑菇派……来帮我弄下。”
“……毫无疑问,现在的她正需要我们,需要我们所有人!……我看见,敌人还在东方和北方远地虎视眈眈,我看见前路崎岖海洋多难,除了奋力自救,没有谁会从天而降、平息一切争端!
眼见她既无助又憔悴的样儿,杰罗姆·森特临时良心发现,为不负责任的念头深感惭愧。有妻如此更应当懂得珍惜,失去了再后悔就属于不识好歹了……没等他剖白心迹,莎乐美静悄悄擦肩而过,赤脚出去招呼客人,留他在原地准备和冷空气大力拥抱。
一枚金属印戒盘踞在指节末端,造型古朴,刻有罗森王室的常青藤徽章,像一座压缩到极致的嶙峋峭壁。每份草案必须通过印戒赋予其法定约束力,只需手指轻轻一摁,王国的意志便化作成文律令,散播到遥远的山脉和海滨……对他而言,其中许多地名不过是拗口的单词,时常伴随一点拼写错误。既便从未身临其境,戒指赋予的权威照样行生杀予夺之事——只要国王的人选继续青黄不接,参议会将自动代理最高行政权,议长脑袋上的光环差不多有些炫目了。
不,有些东西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配得更好的将来!
“库芬地区面临三年来最严重的歉收,北海的水路交通频繁遭遇海盗威胁,确保粮食出口安全刻不容缓……东部边境局势紧张,霍顿勋爵领导的叛军轻易抹平了小规模试探性进攻,两个山地旅正开赴一线驰援守军,但夏季暴雨对后勤补给造成很大压力……诺林商盟上月开征丝织品特别关税,缫丝业者行会提出严重抗议……建议上调两类交易印花税至千分之六点五,以应对贵金属联盟近期的发票改制……治安厅再传邪教徒袭击预警,首都的撤离风潮仍将加剧。对罗森里亚的动荡局势,希望参议会能给予特别关注。”
“哇!”盖瑞小姐夸张的赞叹传入耳中,听见“骤风术”造成的气体爆炸声,杰罗姆完全肯定,小女孩正跟维维安搅在一块。许久没见的列维·波顿这回再次充当活靶,头顶一只刚被法术捣碎的西红柿,脑袋上汁水淋漓,模样十分狼狈。连招呼都免了,杰罗姆发现术士会人员尽出,格鲁普术士长已等候他多时,此刻开门见山地说:“有最新动向,到里面谈。”
“我不知道该从哪说起,真的。”王储喃喃自语,“分歧吗?敌视吗?或者旷日持久的斗争?不用我废话,这些在场诸位都很熟悉。”
将妻子顺滑的发丝握在掌中,杰罗姆百感交集。愧疚是必然的,后悔却还谈不上,他满以为当天发生的并非自身所能控制,推卸责任也好,缺乏耻感也罢,生理正常的雄性谁能抗拒这般诱惑?况且自己尚未做出(https://www.hetushu.com•com还来不及做出)真正的不忠行为,追究起来仍有狡辩的余地……其实他心里明白,从妻子的立场看当晚种种已十足出格,再进一步就差人赃并获了。莎乐美的反应越含糊,他所承受的压力越严重,僵持几天搞得愁云惨雾,她还不如大闹一场呢!
潮水般的宣誓中烛火摇曳,人们脸上缀满汗水泪水,表情庄严诚挚,十几次挥舞右拳。半分钟过去,爱德华排众而出,清楚地说:“都把名字写下来,别忘了摁手印……没错,五个手指摁清楚。”
仔细为她盘好满头黑发,杰罗姆想不出其他说辞,下意识地伸伸手,轻触妻子颈侧细滑的肌肤。时间倒退十来天,这亲昵举动可算相当讨巧,是两人既定的暗号之一,每每令她快速进入状态。如今莎乐美浑然不觉,匆匆回转身与他对视一眼:浅绿色瞳孔中仿佛刮过一场干燥夜风,将满地枯叶与碎花瓣一扫而空,只剩下寥落空旷的背景。
转身背对着他,莎乐美像往常一样,嘴里咬着发卡,要丈夫替她挽两个发髻。杰罗姆惭愧又狐疑。几天来她情绪极不稳定,大部分时间扮作一切正常,打扫整理洗衣烹调,两人得过且过;一等他试图解释当天晚上那场“事故”,莎乐美立刻眼神涣散,神情极度抑郁,令杰罗姆惊出一身冷汗,半个字都讲不出口。
——这下好了,我需要全部保镖。
“回家吃吗?”朱利安看似随口一问。
眼光从左至右,掠过一张张脸孔,杰罗姆能叫出大部分人的姓名。军区指挥,治安厅长官,顶头上司,选侯的发言人……从左至右,他辨认出术士长格鲁普的脸,造化师的代表,以及密探头子、尼克塔·鲁·肖恩那冷酷的注视。他观察别人的工夫,别人也在分析着他。
杰罗姆思虑过细,对别人的笑骂反应缺缺,一行人中只有朱利安觉察到他的不安,“对了,没什么好担心的,”朱利安静静地说,“粪肥和政治是亲兄弟。当真躲不了,选一株包心菜也非难事。”
“贺信一封,请笑纳。”朱利安·索尔取出一封短笺,交到议长轻颤的手中,末了竟然清晰地说,“别太担心了,大人。不管没了谁,世界照转不误。”
跨进临时居所的大门,杰罗姆环目一扫,院子里正如往常,找不出任何萧条迹象。汪汪大力驱赶着孔雀的幼雏,担当保镖的术士从旁观看,暂时没发现盖瑞小姐的影子。两只孔雀实在算不上称职的父母,下一代绒毛未褪尽已脱离了双亲的管束,时时骚扰晒太阳的汪汪。汪汪不胜其烦,偶尔生吞半只再吐出来,借此吓唬不知死活的雏鸟,偏偏禽类的记忆力十分贫弱,很快便故态萌发,搞得家里鸡犬难安。
左边那人仪表堂堂,浓密须发梳理得纹丝不乱,轻轻把玩着一只扁酒壶,发出液体震荡的微响。右边那人死一样苍白,漆黑瞳孔深不可测,稳健得令人心寒。这副尊容一见难忘,只凭他人的间接描述,议长很快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公开诅咒密探的残暴很常见,但眼前此人绝对是个禁忌话题,姓名只能口耳相传,仿佛大声宣讲会招来某种超自然的威胁。高智种深居幕后太久了,久得让历史和神话混为一谈,等他们按捺不住揭开帷幕,派出他们的代理人,被盯上的笨蛋总有种遭遇神罚的错觉。无论如何,他时候到了。
没有切肤之痛,军国大事不过走走过场,最后一条建议却很快攫获了所有人的注意。“邪教徒”不过是个幌子,谁都明白,讨论焦点马上会指向密探的抓捕行动。“法眼厅”相当于国王手里的大棒,威胁着数不清的既得利益,参议会一度属于大棒的坚定拥护者,此时却必须再度选择立场——大棒日益猖獗,国王也近乎疯癫了,在座诸位已感到脑后呼呼生风,没准下一次秘密消失会摊到自己头上……这棘手难题关乎切身得失,是https://m•hetushu•com.com时候做出正面的回应。
点头放他进来,没想到掮客先生面有菜色,挂着对黑眼圈,指甲被自个咬得残缺不全。“唉唉,怎么办才好?”满脸焦虑,“百分之十”用蚊蚋般的声线嘟哝着,“大事件,咱们的好日子到此为止啦!”
离开第一道拱门的阴影之前,他迷迷糊糊地意识到,或者自己死期将至,才会揭开这尘封的往事……阳光再次照亮了车厢,议长震骇中发现,对面两位贴身随从早面目全非,正无表情地打量自己。
走走停停,几个人饱览了远山月色,总算抵达目的地。相比那些摄人心神的建筑奇观,会议选址比菜畦好不到哪去,外表像个准备早餐的配菜间,甚至连守卫都欠奉(当然,里头个个都不是好惹的);大门一闭,客人们如同迈进蒸汽浴室,空间相当有限,勉强收容了所有来宾,三角铁响过,屋里十几双眼睛瞬间集中在杰罗姆身上。
没准时机尚未成熟?杰罗姆烦乱地思量着,虽说自己无耻惯了,但此事并非讲几句软话便能解决。“别误会,亲爱的,陈年旧账你也不爱听,我就跟随便什么人吐吐苦水,免得你怀疑我心理有毛病……”假如照这么和盘托出,承认自己更信任“随便哪个”漂亮妞的判断力,莎乐美准会甩他两记耳光,收拾包裹立即走人。讲真话前景堪忧,杰罗姆打个冷战,预感到今天晚餐的气氛可能会有点缺氧。
※※※
男主人无甚反应,等他自己做出解释。“百分之十”摘下卷边帽,垂头丧气地说:“可靠消息,国王陛下今早严重中风,现正卧床等死。”
杰罗姆沉吟片刻,假如术士会一开始同意接受读心者的“协助”,至少无需使用这般原始的记录手法。换个角度考虑,读心者向来是协会最强力的触手,术士会想维持自身独立,定然会婉拒他“一番盛情”,亲密盟友实际上仍壁垒分明。再商量一会儿,格鲁普命手下人回驻地组织侦查活动,杰罗姆提醒对方注意安全,术士长主动留下,陪着维维安她们在此吃顿晚餐,顺道加深一下感情。
连串吩咐之后,其他人领命而去,他循着走廊接近自己的座驾,两名侍从远远追随,为他留出片刻独处的时间。分不清解脱还是忧惧,议长拒绝相信自己刚导演一出拙劣的闹剧,反而一遍遍回忆着高智种不冷不热的表情。从满头黑发到几乎全秃——他心里恨恨地攥着拳——多少年看人眼色?多少年小心翼翼?多少年如履薄冰?这群婊子养的甚至从没想过、他也是一位大人物!
发现主人回来,术士们先后向他行礼,有的表情矜持,有的则一脸羡慕。外头腥风血雨,后院依旧祥和安宁,小家庭的气氛令人艳羡。短短几天前,回家拍拍宠物的脑袋还是种享受,眼下这一幕却不失为一种讽刺了。杰罗姆表面上微笑应对,心情则沮丧到头,别人眼里无可挑剔的生活,其真实滋味唯当事人自知,到这地步他可谓自作自受。
信笺不过寥寥数语,议长看到的是自己的遗书,读完最后一个字,他两手一摊,就此殒命。高尚的初衷,卑劣的手段,未竟的事业……最后一次在他眼前闪现,加起来不到五分之一秒。
“抱歉,长官,”门口的警卫打断他的联想,“情报组有重要信息等待汇报。”应声回头,视线越过警卫的肩膀,杰罗姆发现院子门口探进一束彩色鸟羽,末端插在磨盘大小的卷边帽檐上,来人铮亮的皮靴时刻打着鼓点——脑袋上顶个花哨盆景,浑身上下片刻不得安闲,这家伙定是“百分之十”无疑。
“剪影”是他们对幕后强敌的临时代称,此人擅用折叠纸片作为凶杀利器,纸片携带的动量堪比爆破破片,包裹金属的盾牌也难抵挡漫天纸蝴蝶的密集滋扰。密探不止一次在“剪影”手下吃了大亏,协会的整编小组同样屡遭挫折,近期行动中术士会亦痛失不少好手。https://www•hetushu.com.com“剪影”杀伐果断来去无踪,俨然成为三方追缉的头号凶嫌,也是联系邪教余孽的最后一个绳结。最近这神秘敌人被怀疑制造了一系列绑架儿童案件,失踪儿童极可能用于邪教徒的牺牲仪式,严重加剧了首都的恐慌形势,格鲁普有理由如临大敌。
与他相比,杰罗姆反倒显得不太热忱。草图上寥寥几笔,勾勒出头戴面具的男性身影,身穿衬衫马甲,类似装束大街上比比皆是;身量不高,脖颈枯瘦,碎纸片龙卷风似的围绕着他,模样仿佛在闲庭信步,随之而来的死亡却货真价实。“剪影”所戴的面具像个抽象的老虎头,除了老虎狰狞的笑容外,画面未提供多少有用讯息,只把目击者强烈的主观恐惧表达无疑。
“你还好吧?今天有客人在,晚饭是不是……”
关门以前,杰罗姆瞥一眼乱哄哄的几个人。术士会无疑是他最亲密的盟友,但“盟友”跟“朋友”不同,实属利益结合,走得太近未尝是件好事。维维安和傻蛋列维头脑单纯,使不出什么花招,术士长却是个潜在的威胁,倘若形势有变,卖友求荣可谓稀松平常……想到这里,他自嘲地笑笑,姑且放下重重戒心,迅速同格鲁普交换最新情报。“看下面几张,”老头子面露忧色,手指几幅靠记忆描绘的铅笔草图。“邪教徒余孽未消,昨天为调查桥区儿童失踪案,我的人遭遇埋伏损失惨重。‘剪影’活动实在太猖獗!有他在,我们双方永无宁日,是时候将这祸根铲除干净——”
强压下内心的矛盾焦虑,这场仗前途未卜,却不存在半途而废的可能。表面上风光无限,背地里卑躬屈膝,自己所做的不过是从灰眼珠鼻子底下搬运分配好的几粒花生。如此可悲的生涯必须做个了断!只要运气稍稍青睐于他,今日黄昏之前,他将品尝到真正权柄的甜美滋味。只要决议即成事实,以他对高智种行为准则的透彻理解,赢家有权重划地盘,至少能让分配显得公平一些。
果不其然,先后五、六名支持者慷慨陈词,并提交一项临时动议,要求参议会“加深同首都军区指挥层的协调力度,制衡密探无节制的越权行为。”换句话说,国王的心理状况已不适合全权领导军方将领,不如把最可靠的权柄——军队的指挥权——逐步移交给参议会,到时密探不过像拔了牙的老虎,在军管面前只能循规蹈矩。
表演已近尾声,即席表决令许多人措手不及,弃权乃至不留情面的抵制作用有限,赞成动议的一方勉强获得了微弱多数。议长岿然不动,计票人员却都汗流浃背。单方面的分赃接近一场政变,不能因为国王脑子有病、就忽略他劣迹斑斑的血腥统治史。正相反,议长刚招惹一位称职的铁腕人物,这家伙酷爱收藏敌人的头颅,对血腥味有种病态的嗜好,谁也不原跟垂死猛兽做正面接触。
“说不准。”杰罗姆·森特呆望着窗外,要形容他此时的表情,“焦头烂额”基本上够了。他倒不必为议长大人感觉遗憾,如此收场总比惨败后被当成叛国者公开问吊强得多,其实他自己的难题才刚开个头。“我不知道,上街买个面包圈吧。”
开场白乏味又冗长,议长轻垂眼睑,暂时关注起自己的中指来。
清脆、单调的响声接连震荡几次,交头接耳的人们马上安静下来,纷纷将目光投向靠天窗的位置。暗淡日光照射下,议长身披褐色亚麻长袍,拖着猫头鹰似的影子穿越前排坐席,两名双胞胎侍从尾随左右,各提一盏发冷光的小香炉,播撒出一路絮状尾迹。对刚过五十的人来说,议长的动作稍显疲态,佝偻着上身坐进正中那张硬梆梆的椅子,双胞胎寸步不离傍护着他。议长喘口长气,目光在诸位同僚身上逡巡一周,再朝西北角无声示意,脸上挂着政治家特有的空洞表情。
以下三分钟里,议长的陈述水到渠成:精确分析了复杂局面,不排除参议会成和*图*书立特殊对策小组的可能,拿空头许诺安抚不那么急切的势力,同时借隐晦的威胁震慑蠢动之人。模棱两可又处处点题,稳妥到不含丝毫疏漏,苛责连着盛赞,充分照顾各方当事人的听觉,最后才表达了基本立场——参议会亟需“更有效的沟通途径,以规避极端情绪可能造成的负面影响”,从而“促成建设性的谅解和妥协”。
私语和隐秘的手势暂时止歇,杰罗姆发现爱德华淡定如常,格鲁普深思谨慎,尼克塔时刻处于动静之间,仿佛一把震荡中的利刃。
“人齐了,”爱德华先生平静地建议道,“不妨现在开始。”
“毒化信”完成了使命,藏在字里行间的“死亡律令”法力耗尽,变成一张平平无奇的纸。脑血栓快速无痛,受害者脸上半是疑惑,半是释然。此时车队正穿过第二道拱门,“沉默者”洛克马农无声俯瞰着他们,远处彩霞荡漾,美不胜收。钟声响过,晚餐时间到。
抖一抖宽松长袍,伴随“咯咯”的骨节脆响,议长直立起身,表情决绝,却下意识地瞥一眼西北角:高智种带着旁观者的冷漠未作回应。戴戒指的中指青筋毕露,议长迅速移开目光,大步走出会场,在过道中迎上他的机要秘书,以及七、八名兴奋不安的盟友。
议长不动声色地盘算着。乌合之众成不了气候,印戒发散的强光令他们瞎子般盲目,一举一动暴露无疑,玩不出多少新花样。煽动离间,因势利导,借由娴熟的政治手腕,纸面文章终得由他做主。不过很可惜,从提案到执行一向存在不小的变数——角落里闪烁的灰眼珠仿佛一枚三棱镜,将透过它的光线分解成复杂光谱,再无情地扭曲剔除,政治家的鬼魅伎俩随之黯然失色。假如自己是名技艺精湛的陶瓷匠人,擅长把阴谋诡计融为一炉、转化成上过釉彩的艺术品,高智种便是那手持铁锤的屠夫,轻易击碎了他所构架的奇思妙想,然后蹲在满地碎片里挑肥拣瘦。
狄米崔·爱恩斯特里一路流连忘返,对罗森王国心脏部位的宏伟架构赞叹不已,苏·塞洛普则偷眼观瞧,表面上对宫殿金顶不屑一顾,偶尔还跟女友打情骂俏,连笑声都有些走调了。相比之下,朱利安·索尔极其淡定,中途讲一则有关厕所的笑话,缓解这群乡巴佬的激动情绪。“当初,罗森的野人们刚占领此地,有下水设施的马桶数量很少。为处理过剩的粪肥,参议会的原址是片臭不可闻的巨大菜畦,大人们倘若突然内急,可以去菜园子里自行方便。想像一下,达官显贵三五成群,蹲在包心菜中间,脸上横眉立目……多么质朴和生动的画面。”
角落里端坐一名高智种,举起银锤轻敲三角铁——接到会议开始的讯号,仆人们迅速告退,两扇大门应声合拢,留下满屋子身穿亚麻的职业文官,开始商讨本周各项议题。
“到明天,我不会是王国最称职的君主,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平复所有旧创。但我向你们保证,到明天,我会把全部精力奉献给这场神圣的斗争……作为罗森的儿子,我恳请你们、我的兄弟、暂且放下个人得失,投入这场圣战!‘沉默者’作证,我,罗森·里福斯第四谨此宣誓:忠于罗森,忠于人民,终生不渝,至死方休……王国万岁!”
瞧瞧西北角的灰眼睛,议长陷入短暂沉思:黑暗编织的帷幕背后,那人正不慌不忙、平静地凝视着他,立场成迷,瞳孔映着三角铁的微光。这眼神令他由衷不快,却找不到发作的借口。
拒绝了侍从的搀扶,议长咳嗽着登上马车,双胞胎紧随其后,仪式上使用的香炉已换成两柄利刃。前呼后拥中队伍前进起来,陆续穿越三道宏伟的拱门,拱门上方镌刻着罗森王国的始创者、一个戴王冠的哑巴。王冠庄严肃杀,环绕它的常青藤状似多刺的荆棘,一条蝮蛇试探盘旋,在王者耳畔窃窃私语。沉默的国王,多刺的青藤,低语的蝮蛇……这就是我们所能拥有的一切?和*图*书远处角楼上杜鹃凄鸣,斜阳掩映,殿宇森然,阴影拖着刀锋般的边沿,逐分秒地偏斜着。议长竭力朝上仰视,直至光线被拱门遮蔽,晕眩感和黑暗眨眼落在他肩头,触动了内心深处的一根细弦。
有句老话讲“政治像光屁股的交谊舞”,不论上身如何衣冠楚楚,绝对无法掩饰下体的根本欲求。到最后掌声雷动,大部分人仍在苦思冥想其中深意,总算有机灵的明白过来——他这是趁火打劫呢!
搜索枯肠,他甚至没法确认,什么时候真心使用过“我们”这类称谓,而非单数的“我”。一线良知仿佛正破土萌芽。议长隐约记得,多年以前,那个年轻的二等文官就站在第一道拱门下方,满怀幼稚、纯粹的狂热,要把余生投入无私的事业,燃烧一己照亮他人……时间碾压他,将他研磨成简单的符号,以配合这条角逐权力之路。他在路上渐行渐远,夜以继日,混淆了目的和手段,将自身塑造为毫无特征的腐败官僚之一。但雪藏的人性尚未完全泯灭,这符号并未将他彻底同化,至少这一刻、孤注一掷的时刻、他再次同多年前的自己四目交投,那人仿佛在说——是时候了!议长扪心自问,他知道过去的理念愚不可及,知道烈士的鲜血无法扭转天地,但假如他赢了……或许能利用手中的权力完成一部分、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正义之举?
“……我是一名被流放者,流放者的眼睛是雪亮的。”王储目光灼灼,不同于其他,他有种被摧毁后的柔韧,骨骼既已折断,筋络反而更趋顽强。“我看见,一个共同点使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这一共同点令我们骨肉联结、密不可分。不论立场和价值如何迥异,不论彼此存有多少芥蒂,”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们都深爱着这片土地——即使以最自私的标准,即使她远非完美——人怎能不爱自己的母亲?能够不爱吗?
透过两层天窗玻璃,阳光呈现大片青灰色调子,斗篷般笼罩着他。与之相比,别人仅仅像次要而模糊的剪纸画片,等待随风起舞罢了。议长占据着布景的核心,看似大权在握,踌躇满志;向四周观望,只见盟友的目光热切中隐含嫉妒,啜饮苏打水的政敌则虎视眈眈,仿佛杯子里盛满一品脱炙热鲜血,时刻滋养他们旺盛的敌意;至于那些安于现状不思进取之辈、反倒神色各异,一如谢幕时草草登台的无名配角,替滚沸的汤锅里增添些调味料。
四周影影绰绰,两盏烛台照亮王储的脸——额头见汗,目光如炬,衰老和病态不复再现——他利落地原地转圈,将眼中热切的光均分给所有观众,然后半坐下来,屁股底下是张三条腿的旧茶几。
“国王万岁!”
一时间无分敌友,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议长脸上,试图透过每条纹路洞悉面具背后的因果关系。连高智种也流露出关注神情,放下了一贯的中立姿态,令议长颇有点受宠若惊。胸口腾起一股热流,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攀上权力生涯的顶峰,中指的印戒像引路的明灯,熊熊燃烧时却冷若冰霜,让他超然于派系纠葛,获得总揽全局的视野。
——叮!叮!叮!
两小时后。乘着夜色,一伙人行色匆匆,穿越宫殿建筑群的中轴线,朝某个不起眼的小型集会场所移动。华灯初上,气灯晕轮的照耀下仅有鸣虫与脚步声作伴,园林宫室若隐若现,如巨人无言屹立;朝东南方眺望,铁月亮孤悬天际,下方是无尽陡峭的混凝土深渊,大群蝙蝠伴随“沙沙”轰响外出觅食,沿气流的指向不住翻腾起伏着。
王储说:“我们有幸处于时代尖端——这间屋里包括最复杂的心智,最坚定的意志,最无畏的勇气,最顽固的执念。我们彼此斗争,经历过兴衰变迁,相互诋毁和背叛,大部分时间非友非敌。我们是国度中的骄子,是风云人物,生于争斗死于争斗,离开斗争片刻无法生存。现在我请求你们,认真地听我说,并非作为君主和臣属,而仅仅是个人对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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