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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古尼尔

作者:樟脑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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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将军的阴谋 第九十八章 赤潮

卷四 将军的阴谋

第九十八章 赤潮

“你要求麋鹿跟蚂蚁讲道理?说一万遍也只有一条——这是我们的土地,每一寸都是,为它流尽最后一滴血,值得。”
“你不会。你不能。你也不敢。”
“令人神往,不过没意思。事实说明,这是个蚂蚁的时代,一人高的大蚂蚁。包括其他蚂蚁在内,一切都是蚂蚁的粮食,麋鹿不如早点制成标本挂在墙上展出。想生存,必须学会加入蚁群,孤零零的异类活不了几天。与其花时间谈什么自然美,不如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哎呦呦,我说你呀、还有你,立马把人放开!这是要干嘛?”
不禁用尾指弹弹剑柄,杰罗姆怀疑地皱着眉。“神奇的记性——我没向你借过钱吧,大叔?”
领队戴一双上好的羔羊皮手套,先抹抹上唇油光水滑的小胡子,两片薄唇红得像含了血。“嗐,我说什么来着?咱们干的是手续齐全的正经行当,你俩瞎激动个啥?为啥跟自家弟兄怄气哈?神经病……快,都行行好,把客人请回原位哈。咱们还得抓紧赶路——”
拐子唐尼和他的搭档“豚鼠”才不吃这套。
听他这么说,疤面男全不领情,样子愈加放肆,“可你母亲的确是奴隶啊!她以死抗争过吗?你的确是奴隶之子,甚至在你意识到以前,你自己都是个不折不扣的奴隶……”
笃,笃!他屏住呼吸,连续发出两矢。其中一击戳中拐子唐尼僵硬的右腿、将他放倒在地,另一发则完全落空,钉在“豚鼠”刚呆过的秃石头上,毫无悬念地被弹开。装有尖头矢的弩匣只剩一发,凯文·格瑞脑子里可怜的计划也到此为止,剩下全靠年轻人的反射神经。
女孩营养不良的身体激不起多少遐思,何况人家大大方方,自己总不能太过迂腐。杰罗姆便入乡随俗,酝酿了一会儿才开口。
“你知道麋鹿吗,凯尔利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哼哼哼,”走私者佩德罗笑容转冷,浑身裹进发亮的天鹅绒斗篷,只露出惨白的面颊,“靠不住哇靠不住。叫春的俩傻蛋,要不是我佩德罗,你俩眼下还拴在苦役营里扛木头嘞,有婊子也轮不到你上。还有你们几个……神经病,骗子手,猥亵犯,纵火狂,逃兵……”
“……以前麋鹿散居在山林里、溪谷间、河滩上,有许许多多,与世无争,安静地咀嚼嫩芽。原本我们和麋鹿一样,遇见危险时转身跑开,头上的角从不指向陌生人。”
话音未落,两根长矛交叉刺穿他后背,闪烁的矛尖在胸前穿出交汇,缕缕黑血洒在谷底的沙壤中,闻起来像酸败的酒糟。
对方取下脑袋上的遮蔽物,现出一张被六七道伤疤毁容的脸。“虽然不应归罪于你,但被你带走的东西价值无法衡量。请先把她平放下,就照你所说,刀剑加身是没办法叙旧的。”
※※※
有人开口说:“老大,咱们兄弟跟你不是一两天……”
另一人说:“就是!过水路也比走战场强!再往前就回不来啦!”
经过一番友好磋商,双方的谈判正式宣告破裂。
听完这席话,“先知”也洗漱完毕,把湿漉漉的头发往身后一摆,说出一番麋鹿的逻辑来。“你知道麋鹿吗,凯尔利姆?”
“哎呀呀,这批新人素质可真差。枉费我许多工夫。小妹妹,叔叔没吓着你吧?”
“喂,你两个离开她远、远一点!”安格斯舌头打结,这辈子第三次开口威胁别人,话没说完自个先露出了怯意。
疤面人粗糙的右手一把握住他的手,胜利般呵呵笑着,“你自以为知道不少,其实像个被利用的白痴。别担心,从贱民到帝王,所有人都差不多,都是可悲的畜类……跟我提什么反抗?凯里姆,要是你生下来之前已经被利用完毕,你打算以死抗争谁呢?”
——混到这地步还死不改口,你们不是自取灭亡吗?!
“好一句‘天生的哑巴’!我不知道干嘛跟一个乳臭未干的丫头废话半天。别再给我起名了,找个懂道理的和图书人来跟我谈!”
河水被茅草和碱蓬染成了淡红色,一条小船藏在芦苇丛中,两人借助横索渡过河面,接着逆流而上,在一处背风的岩洞附近爬上岸。岩洞连着一片高耸的乱石坡,洞似乎很深,像棕熊冬眠时用的巢穴。加上一路所见,盘踞在此的外乡人总数不满一百五十,看不见老人和儿童,也找不到明火或者拖后腿的辎重;大部分人没有选择进洞里避风,反而在露天架起小披蓬休息,只要一声令下,他们即可背上粮食锅灶再次转移。除去敏感和敌意,这些人脸上最多的还是疲惫,眼神像野生动物般警觉。
走私者佩德罗冲无助的姑娘道:“小妹妹,别担心哈,大叔我说到办到,肯定把你完完整整送到地方……”
“他们抢人!我盯他们好几天了!”安格斯气愤地说。
“……”
拐子唐尼说:“甭嚼舌!哪个废了他,这妞第二个给谁用!”
队伍里的猎狗都戴着铁嚼子,依然口涎横溢,散发出沉重的呼噜;二十几匹驮马竖直了耳朵四蹄狂踏,马夫快要安抚不住焦躁的牲口。上次遇见大群野狼动物们也比如今镇定,不知头顶上在搞什么鬼?虽然眼看不见,这会儿人人只觉大难临头。“拐子”唐尼顶着一摞粗油布,他的搭档“豚鼠”几乎躲在他胯|下。扁平脸的“铁砧”被飞石干脆地敲折了肩膀,手抚着断骨逢人便叫,呼声堪比垂死的夜枭。“臭鼬”图米拔出防身的短匕,却找不着可以威胁的目标。众人中只有“白眼”老乔不慌不忙,背靠一块砂岩,叼着旧烟枪吞云吐雾……烟火明灭,老乔双眼蒙着厚厚的白霭,简直没把这条命当回事。
疤面人听得笑出声来,笑声异常苦涩,但也包含着一份奇特的调侃在内。“她没告诉你,果真没有……这么说吧,凯里姆,身为奴隶之子,你曾感到过深深的自卑吗?”
领队现出一个酸溜溜的笑,语调格外阴柔,“呼呼呼,伙计们,都瞧着我干嘛?你们瞧着我,我也不会突然变成个俏娘们随便你搞……难不成,这些鬼话是票选出来的呀?瞧你们一个一个小毛头,真打算跟着叫春的傻蛋混?”
“凯文,凯文!”安格斯不依不饶,同时用力拧着下巴。
“凯文……凯文!”
疤面人慢慢闭上双眼,感受片刻体表传来的冰冷的刺|激,仿佛濒临死亡是某种特殊享受,丑陋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快意。他再贴近些,不惜加深了自己的伤口,忽然用极快的速度说:“你知道有关‘支配者’的情况吗?你知道这世上存在某些‘观念生命体’的事实吗?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它们奴役你,连‘奴役’的概念都是一样工具。我们的神祇‘大地之母’便是其中之一……哦,对了,她还有许多别的称谓……你知道,她曾对你的母亲干过些什么吗,自由的人?”
森特先生鼻子都气歪了,他已经很久没这么冲动过,目送转身走开的年轻姑娘、很想背后赠她一记最恶毒的咒语。
“……别再靠近,不要试图攻击我。你们的先知已经挨了六七针,药量再加她会死于呼吸衰竭。”每个词都说得很慢,很慎重,杰罗姆不断调整着字和词的发音。距离上次使用这种语言眨眼过去十多年,若不是作为母语被认真地学习过,现在他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听完愣一愣神,领队脸上笑容不减,摸摸下巴说:“呵呵呵,别提这么过分的词哟,单凭你一双小蟊贼,啧啧啧,好大的胆子哟。”
眼前的世界变成一只巨大的离心机,边缘挤压变形,而且每转一圈,事情就变得越离奇。第一圈转完,叛徒们取得完胜,领队佩德罗被六七把利器刺个透心凉,得手的叛徒们呐喊中露出一嘴黄牙。转完第二圈,队伍似乎分成了两半,他看见受伤的“铁砧”单手提起一人,将他撞得流出了脑浆;“臭鼬”图米协同几个老家伙赶去援救已死的领队,几下摆平持刀歹徒。第五圈转完,剩下几名叛徒疯狂逃窜,仿佛白日和-图-书里见了鬼。走私者佩德罗把穿过自己胸腔的长矛一一拔了出来,发出不满的嘀咕……或许第十圈,凯文怀疑空中多出个蝙蝠般的巨大黑影,瞬间绕场一周,之后所有敌人都陷入沉默。等他转到头晕眼花,背后撞上山壁造成“噗”的一声,脖子上的“豚鼠”两腿抽搐没了声息,这才任凭自己一屁股坐倒在地……浑浑噩噩中,身边的老乔刚抽完最后一口烟。
——可惜雪莉已经是别人的老婆,我也不是当初那个傻小子了。
“你该很清楚,今年我们又有个族人落单时失踪,确定是死在了暴民手里。听说对面镇上换了主人,不少人吵着要他们血债血偿。”疤面人语调沉痛,提起暴民时仇恨溢于言表。“不过,我并不赞成盲目报复,除掉几个小卒价值不大,反而让自己人冒生命危险,我们再也冒不起这个险!本来我准备挖几个陷阱了事,但这次先知主动要求渡河设伏,平常她说话很少,一旦发言事情也就无从变更了。”
“如果一切由先知做主,跟我说这些有意思吗?”听他的言外之意,这伙人的领导权并不统一,杰罗姆忍不住试探一句。
“如果我居心叵测,准备不利于你们的‘先知’……”
冷风吹过,汗湿的衣襟让他打了个寒战。
每个被他点到的人,有的面露愧色,有的冷笑不语,有的反唇相讥,说到“逃兵”时,凯文·格瑞握紧弩弓,直视对方看过来的目光。
正看得提心吊胆,凯文·格瑞被吓了一跳,回头迎上安格斯那张苦脸。“嘘!”他害怕讲话时声音会走调,干脆挥舞拳头,拜托对方把嘴闭好!减去入伍的八个月,两位农场男孩最熟悉羊毛剪和干草叉,从军以前目不识丁,数数不过二十,大好青春都花在采野蜜、捕鲶鱼上头。八个月……短暂的军旅生涯没能提供多少底气,打从刚才起,听见有隐约的喊杀声传来,两个人的四条腿都有些发颤了。
见她率先走出去,杰罗姆只能紧随其后,离开洞口时年轻的先知已经没影了,只剩下疤面男人守在旁边。用不着多废话,看杰罗姆忿忿的神情对方心里已经有数。
“你的问题令我尴尬,凯里姆。你的母亲从十岁起就是全族的先知,是最具威力的占卜者,她从没告知你事情是如何运作吗?”
“映着河水照照自己的脸,查尔利姆,你毕生加入过任何一个群体么?不管蚂蚁或者麋鹿,一只独狼只能在灰尘里拖尾巴,面对全世界紧闭的门,咬它自己的影子。”
走私者继续说:“……半年前哪个不是灰头土脸,给人撵得屁股冒烟?我呀,我这人心肠软,见不得别人受活罪,才一路收留你们这群没心肝的。结果呢?反过来要干我的客人,抢我的东西?啧啧啧,就不怕遭天谴么?”
今晚星月无光,条状的天空暗淡异常,马队在上窄下宽的深谷中蠕行,对周围状况一概不知。所幸落石过去,造成的损失并不大,领队派眼力最佳者登高远望,看是否应当继续前行。身后的来路漆黑如墨,西南方向却火光冲天,给山崖罩上一条亮橙色披肩。接下来,大部分人都屏息凝气,盯住攀石崖的探子。只见他壁虎般摆动身体,腰扎绳圈,迅速爬到一块突岩底部,高度已足够跌死人。
“换做你能理解的说法,查内姆,我们才不稀罕你的怜悯。”
耳边响起走私者佩德罗阴柔的嗓音,“没关系,没关系啦,留下来的才是好兄弟嘛。”一双冰冷但有力的手将他拉离地面,佩德罗笑嘻嘻地望着他,“伙计,看你这么喜欢转圈,以后就叫‘陀螺’算了!呵呵呵……”
谈判双方意图都很明确,糟糕的是,“先知”一点不担心自己人的前途,对讨价还价缺乏热情,更乐于讽刺和打嘴仗。森特先生百思不解,次次落在下风,两人几句话就闹得不欢而散。
“谈完了,跟我走几步吧。”疤面人说。
一动起手,凯文·格瑞立即绊倒了安格斯。这家伙竟然试图冲上去,在几名暴徒和图书的包围下解救人质!安格斯虽白痴,凯文却一点不怪他,如果现在是雪莉落在歹徒手里,他会干出同样的蠢事来。
也许是双方共有的遗传特征,也许是发色、瞳形和发音的细节?时间越推移,杰罗姆越发肯定,这伙人必定出自他母亲的部族。好比孤身一人穿越大陆桥,步行数千里后遇见了同样习性的远亲,双方在血缘上的相似处犹如细细的蛛丝,只需一个支点就能勾出网来。
他把弩丢给安格斯,吼出一句“掩护我!”,然后猫着腰往前猛冲……差点被仰躺着乱挥棒槌的唐尼敲碎腿骨。凯文连滚带爬,像女生跳格子似的单脚腾空,侥幸拯救了自己的小腿肚子。不过接下来,他一头撞在女孩坐过的树桩上,只觉得眼前一黑,脑袋多了条血流如注的创口。
“慢着,他身上有我族的气味。”从包围中走出一个人,挡在杰罗姆和急于解救人质的战士间,“看着他,这是个凯里姆,半血之人……我想我曾见过他一面。十多年前,他和他母亲一道来参与我族的祭典,怀抱一把充满不详的剑,脸上还刻着罗森人的戾气。”
“老大,还剩下三个……不,四个新丁。照顾牲口都不够使唤。”
疤面男人指指洞口说:“去和先知谈,我一直在外面等。”
不断逼近的战士们没空感到绝望,虽然目光迟疑,但攻击的准备毫不松懈。怀里的女人开始低声呻|吟,浑身像散了架,全靠他的左手才撑住不倒。面对一双双仇恨的眼睛,除了共同的语言,杰罗姆对这群人知之甚少……不过某种天然的联系正逐渐加强着。
还没开始谈,已经把话说绝。她会不会预言未来不好讲,当面揭短的能力让杰罗姆为之侧目。“抱歉我长得不够诚恳,但是你也该听我把话讲完……”无视别人的先见之明,堂皇的托词滔滔不绝,内容却了无新意。总之他想收编这部分战斗力为自个卖命,给的价钱比市场价低,拿安全保障和栖身之所作交换的筹码。
说到这里,疤面人蘸着自己的血,在短剑剑脊上勾画两笔,然后倒退着消失在乱石滩尽头。杰罗姆·森特目光向下——只见完整的圆被螺旋形扭曲,中央还在滴血——他留下的是一个“折磨”符号。
“很好……请看看你的人吧,‘先知’!他们能撑到今年冬天还是来年开春?没给冻死的话,也会在烧荒时被清扫干净。稍微理智些行吗?标本是没血可流的,挂起来的鹿头连表情都不由自主!比起被淘汰的哺乳动物,我宁愿做一只没大脑的蚂蚁!”
尽管心里七上八下的,凯文还是掀开披风,右手摁住武器,摆出鱼死网破的架势。三发连弩属于严格管制品,每件都刻有军区的使用编号,他的这件亦不例外。靠着连射弩的威胁,恶棍们行动一滞:就算使用者是个菜鸟,谁愿轻试那半调子的瞄准能力?女孩本想趁机脱身,发辫却被人狠狠揪住——“豚鼠”几乎用两条短腿盘住她细腰,手持剥皮刀往她颈边一划,立马令她安静下来。安格斯双拳紧握,差点上冲去拼命,拐子唐尼不过嘿嘿一笑,把平常当拐棍使的木棒在人质脸上比划比划,轻易制止住他。眼看小腿粗细的棒子,凯文·格瑞没了主意。进一步他必须冲三个大活人射击,还包括一名无辜者在内,退一步他又不能坐视不理,听凭歹徒得逞。万一“豚鼠”就这么逼迫女娃慢慢后退……他不确定自己还有动手的勇气。
因为安格斯替陌生女孩出头,早早开罪了俩恶棍,绿油油的视线从此如芒在背。有他们分享营火跟食物,凯文·格瑞好久没敢踏实阖眼了,生怕早起发现安格斯脖颈已断、或者自己身首异处……
“你弄的,查利姆,还有左后腰,大腿上也是。”她比划着伤处,细细的眉毛打了个结,表情里的疼针扎般肯定。“背上流了血,我手够不着,伤口才刚结痂。你比看上去有劲,有劲得多。”说完她抚摸一下拿嘴拱她的棕熊,像安慰着一只宠物狗。
不知和*图*书何时,两人一左一右把女孩夹在中间,唐尼香肠般的五指不住屈伸,满脸的饥渴难耐。凯文对这二人又恨又怕,他们额头都挂着大块灼伤,听说是为遮蔽苦役犯的刺青,平时行动鬼鬼祟祟,极度缺乏人缘。拐子腿脚不灵便,上身却强壮如巨猿,身架貌似肌肉捆成的倒三角;他的同伙“豚鼠”是凯文见过最矮的人,上蹿下跳,灵活得叫人忌惮,讲一门诡异语言,手中的剥皮刀兴许还淬过毒,锋利程度见者难忘。
要不是女孩身边趴着头成年棕熊,这场面一定挺搞笑的。见到不速之客,“先知”平静如常,继续用瘦瘦的手臂为瘀伤擦药。
“我想跟你谈一件双方受益的买卖……差不多是吧。”眼望着半裸的女孩、土丘似的熊,他实在找不到谈判的调子,只好本能地问,“不生火,你就不怕冻着?”
前几天凯文招待“臭鼬”图米一根兔子腿,图米干扒手多年,习惯翻看客人的行李。“早摸过嘞,一手灰。”老扒手声称罐里装的全是粉,兴许来自哪家亲戚的遗骨?……对王国各地的葬俗全然无知,不过他觉得,兵荒马乱时孤身上路的女娃要比骨灰坛惹眼许多。
杰罗姆不置可否,为今天的事暗叹倒霉。这回不光平白受挫,还撞见一伙穷亲戚,双方闹得挺不愉快。回去以后必须找个借口把他们驱逐到其他领地,留在身边绝对是个祸患……
——来了。真不讨人喜欢!
真够呛!杰罗姆由衷想到。要不是有几分本领,我才懒得跟这种病态团伙打交道。不过想归想,自己的现状容不得挑肥拣瘦,他冒着踩陷阱的风险,小心谨慎地走进去。出乎预料的是,洞里的布置极为普通,是个角落里撒着干粪团的兽穴,“先知”离他才五步之遥。
不慌不忙扫视一遍四周,杰罗姆变得异常冷静。“假如我回答‘是’,你在没断气之前已经在河水里漂了。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奴隶,不看他手臂上是否有烙印,而是看他有没有以死抗争过。只要一息尚存,没什么能强迫真正的人变成一条狗。管好你自己,别再向我挑衅。”
听见领队那粘糊糊的腔调,凯文暗自松口气,感谢“臭鼬”及时找来了管事的!
“豚鼠”把人交给高壮的同伙辖制,自己快速往上窜,附在拐子唐尼耳边窃窃低语。唐尼听完后不客气地回敬道:“请你妈个头。”他听两句、说一句,似乎是搭档的传声筒,“这妞儿,老子搞定了!你连地图瞧哪边、指南针怎么使都不知道,还敢自称领队?领什么领,往哪带队,你小子知道个屁!”
“豚鼠”叽叽喳喳,拐子听得不住点头,然后连珠发问道:“少在这光放屁不拉屎!我问你……咱们现在到底在什么鬼地方?骡子拉的货究竟要送给谁?你身上到底有铜板没有?一干兄弟跟着你上山下河,过省界爬山洞,跑了大半年,统共给过咱们几个钱?刚上路那会儿,三十匹驮马,二十五头骡,五十几个伙计……现在还剩下多少?牲口跑哪去了?那几个找不回来的人呢?全叫你给吃了?!甭跟咱胡诌八扯,咱要是蟊贼,你也不是啥好东西!走私贩子佩德罗!”
又有人道:“可这趟生意风险太高了!信用固然重要,可是可是,总不能拿咱的命来换——”
褪去伪装用的绿衣服,她是个将要成年的半大姑娘,裹着件脏乎乎的破麻袍,跪在水坑边上清洗伤口。水从洞顶不断渗出来,积满了下方的小水洼,又顺着人工开凿的下水孔流出洞外。年轻姑娘冻得直哆嗦,身体又瘦得可怜,撩起袍子时露出大片淤青。只看一眼,杰罗姆可以数清她的肋骨——袍子下面什么都没穿。
英雄救美的行动下半截有些走形,凯文晕晕乎乎,但可以肯定有只啮齿动物正沿着他后背噌噌向上爬,“豚鼠”挥舞剥皮刀的利啸近在咫尺。他赤手空拳,想象自己和感染了狂犬病的猴子共舞,在被人割断喉咙前,他只能疯狂转圈,借助离心力将背上的小恶魔甩出去,口中发出阵阵和图书无意识的大喊。
杰罗姆冷冷地说:“‘事情是如何运作’根本无所谓。每个人都做了奴隶,谁还关心这些废话。”
乍看安格斯人高马大,可惜脑子里少根筋,连只蚂蚁也不舍得伤害。与他相比凯文·格瑞机灵得多,一年有三百天在外疯跑,整日捕鱼打鸟,年纪轻轻看中了临镇最标致的姑娘,傻事干过两大车。村人都说这小子错生在军旅家庭,要不早成了个没王法的盗猎者,连老婆都讨不着。
对方落下袍子,同时收起难过的表情。“你又不是来讲这些。你来是想说,要借我们这帮被驱逐、被迫害的人为你谋福利,让我们替你流血流泪,再回到挨鞭子、割麦子、不准唱歌的日子里去。我觉得,你这人心理阴暗,对自己都不说实话,一定带来满嘴的堂皇借口。凯里姆,你叫我如何能信得过你?”
“呜呜呜呜……呜呜呜!”
话没说完,短剑已经抵在对方第三、四根肋骨之间,剑尖堪堪刺破了皮肤表层。杰罗姆用不能更平稳的声调说:“继续。”
一股寒意从剑尖传递到握剑的五指,杰罗姆·森特浑身僵硬,被这影影绰绰的指控一瞬间震慑住,许多似是而非的可能性正在排列组合,描绘出地狱般的光景……或者一知半解才是最糟糕的状态。
沿对方所指的方向看去,凯文·格瑞发现了坐在秃树桩上的女孩。她披一件鼠灰色斗篷,羊毛上衣和裙裤多日未曾浆洗,跟小脸一样灰扑扑的,不过细长的双目非常明亮,像树杈间的松鼠。女孩两手抱肩,本来娇小的身段缩得更紧,脚边拖着她的宝贝——一只丑陋的双耳陶罐——凯文猜她连睡觉都搂着罐子,生怕被人抢了去。
“你并不真正理解自己的嘴,凯尔内姆,你造句,却不懂得题中之义。作为麋鹿而死,麋鹿依旧是麋鹿,麋鹿没办法‘加入’蚁群,变成蚂蚁这件事提前杀死了它,放弃麋鹿的身份和被蚂蚁吞噬是一回事。如果你说的‘活下去’是指‘继续喘气’,那么你,凯里姆,从头到尾都已经是只蚂蚁,再没有麋鹿的味儿。蚂蚁和麋鹿有什么法子交流呢?你们蚂蚁是天生的哑巴——不会说,不会想,不会听。”
这层关系一旦被确认,中年男人用手势制止住蠢动的战士,吹箭与反曲刀不再对准目标,杰罗姆估计代表着某种有条件的休战。一帮人来去无踪,消失在麦田深处,同时卷走了所有能拿上的东西。疤面男人游魂般站在远处等候杰罗姆,任凭他上前收束溃败的散兵,吩咐手下将伤者运回堡垒。剩下的人被打到没了脾气,发现对方无故撤退,还以为首领又用变石头的法术吓退了敌人,巴不得回镇里灌着啤酒胡说一通。事情办完后,杰罗姆孤身尾随向导,前往他们设在河对岸的临时营地。
远处传来青铜号角的呜咽,火光映红了夜空,一股焦糊味在山峰与峡谷间震荡。很快,细小的石子纷纷坠落,瞬间石屑如雨,击中藏在山崖下的人。崖底众人穿戴的尖顶盔、鳞片坎肩和硬皮甲上的金属环被石子扣得叮当响,一干人等只好狼狈躲闪。“正该死啊!”、“九层地狱!”伤者不时爆出诅咒和粗口。
回想开头那一幕,杰罗姆被荒谬的情绪包围着,后悔没多扎她几下。也许逻辑做不到的事毒针可以办到……
“够了。开始我就不该浪费时间。”
听完这番厉声喝问,四周安静了一会儿。凯文吃惊地发现,身边已经聚集起许多绿油油的眼珠子。平时伙计们有说有笑的,但他真没法肯定,“铁砧”或者“臭鼬”能在关键时刻拉自己一把,而不是落井下石。毕竟,这支队伍几乎全由法外之徒组成,好多人的脸现在还挂在治安厅门口的铁板上。
埋怨着同伴的苦瓜脸,凯文心知肚明,自打碰见这姑娘,安格斯仿佛掉了魂,路上的鹅都明白他的心意。这事没啥好讲,只能怪男人生来命贱,至于他自己,暂时对异性过敏——其他女孩的背影每每勾起了伤心事,让他念起已经远嫁他乡的雪莉·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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