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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梦1913

作者:沈鱼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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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宁安府 1908,光绪三十四年,戊申 第五节

第五章 宁安府 1908,光绪三十四年,戊申

第五节

怕顾家照顾不妥帖,姨娘带来了一个傅家用惯的老妈子秦妈,交代完事情后,她就匆匆回了傅家。
她的话如针毡般揉搓着傅兰君的心,他们没有……他没有,他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对于这个孩子的失去,他并不觉得痛苦。
她眼中的那一滴泪终于落了下来。
傅兰君蓦地想起曾经齐云山跟她说过的顾家的家事,二叔当年去世时二婶是怀有身孕的,然而那个遗腹子最终却胎死腹中。
这句话彻底浇熄了傅兰君幻想的火苗。原本她在心里安慰自己,或许他根本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所以他才没有回家来看她,可是桃枝这句话说明了家里已经有人送信去军营里。
第二天姨娘来了,一进门就坐在床边捏着傅兰君的手垂泪不已。
傅兰君愣住了。
难道……
她幽幽叹一口气:“只是我没有想到,终究是棋差一着。”
桃枝咬咬牙,把手帕甩到二婶身上,飞快地跑了出去。
傅兰君被这一滴眼泪震慑,过了许久,她才争辩道:“你和你的孩子很无辜,这没有错,可是难道顾灵毓就不无辜吗?自出生起就背负着孽障的恶名,难道他就罪有应得?如果不是这偏见,他本就是顾家名正言顺的长房长孙,又何来的争抢一说?”
桃枝半天没说话,许久,她嗫嚅着回答:“兴许是军营里有事,脱不开身。”
顾灵毓人在哪里?他无限珍重的孩子未出生就离开了,如今的他人却在哪里?
她带来了不太好的消息,傅荣最近旧疾复发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不来看傅兰君的原因。傅兰君原想让姨娘带自www.hetushu•com•com己回娘家,如此一来话没出口烂在了肚子里。姨娘照顾爹一个人已经够辛苦,她看看姨娘的鬓角,已经有零星银丝。这位姨娘最爱漂亮,如今忙到连拔去白发的时间都没有,她不忍再劳累姨娘。
她蓦地想起刚嫁进顾家时所感受到的顾家怪异的氛围,还有婆婆那句“以后和二婶少来往”,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
二婶抬起头,眼睛里有残忍的微笑,她的表情空茫而怅惘:“我叹息,终究是棋差一着。我所作所为,无非是想让大嫂和顾灵毓尝一下我当年的丧子之痛,我想看他们的脸上露出和我当年一样痛苦的表情,可是偏偏他们没有,我到底还是失败了。”
顾灵毓依旧没有回来。
而现在,能让她好过些的只有他。失去孩子的痛苦让她全身心地陷入母亲和妻子这两个角色中,无力去想什么青梅竹马,现在她只想他,她的丈夫,她失去的孩子的父亲,盼望他能出现在自己身旁,握一握她的手,温言软语地同她说两句话,跟她讲,还有他在,教她什么都不要担忧,什么都不要害怕。
二婶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下来,整间屋子都静了下来,只听见座钟指针嘀嘀嗒嗒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过了很久,二婶终于开口:“是。”
她一脸的内疚:“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把桃枝借走,如果那时候你身边有人,兴许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傅兰君怔怔地躺在床上,经历了最初的惊慌和绝望,现在她的脑子里一片空茫茫,像落雪后的世界,不知怎的她想起了很久m.hetushu.com.com前的那个冬天。那时她和顾灵毓在凤鸣山上,那年凤鸣山上的雪下得多大啊,遮天蔽地,他牵着她的手走在雪地里,一踩一个深坑。因为大雪,顾灵毓还打了滑摔了腿,她看到顾灵毓这样被家人欺负,想搬娘家救兵给他讨个公道,他倒说:“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能让我好过些的,只有你。”
傅兰君睁着眼睛等了一夜,也没有等到他回来,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桃枝:“姑爷人呢?”
她转过身,傅兰君蓦地发现她的眼中噙着泪,这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婶娘其实有一张极标致的脸和一双美艳动人的眼,长年裹身的雪青色和香火气埋葬了她的美丽,让她宛如一个寂静的影子。当她从烟火缭绕后走出,褪下那层温婉的、属于大户人家寡妇的谨慎和体面,露出原本属于一个年轻女人的寂寞和怨恨,那隐藏在寂静之下的美丽也就惊心动魄地展现于人前。
桃枝跑出去后很久才回来,身后跟着那胡子花白的老大夫,那老大夫叽叽咕咕了一通,傅兰君只觉得头痛,她闭上了眼睛。
依旧是那样温婉而神经质地微笑着,依旧是那些听上去温柔妥帖却没有什么用的废话,依旧是精致漂亮的食盒,她打开食盒,端出里面的粥:“你现在的身子需要静养,我特地熬了些粥……”
粥泼出来,淋到二婶的手上、裙子上,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半晌,桃枝回过神来,忙找东西给二婶擦拭,傅兰君却镇定下来,她喝住桃枝:“桃枝,你出去。”
他甚至吝惜于回来看和*图*书她一眼。
他什么都知道,却无动于衷。
看到傅兰君激动得青筋暴起,桃枝又后悔起来,她放下药汤安抚傅兰君:“是我多嘴,没什么证据就胡说八道。小姐别激动,无论如何孩子都已经没了,您要保重自己。”
婆婆和奶奶也依旧没有亲自来探望,反倒是二婶,晚上她又来了。
老大夫走后,又过了很久才有人来。先是婆婆的丫鬟,然后是奶奶的丫鬟,大家象征性地慰问了一下,都说主子身体不适不能亲自来看,直到快天黑时,二婶来了。
二婶用手帕擦一擦嘴角,对着傅兰君露出她神经质的微笑:“你、顾灵毓,还有你婆婆,都应该感谢那孩子呀,如果那孩子还在,或许,顾灵毓现在还在山上。”
对于这场事故,她原本没有多想什么,她只以为是自己这两个多月来作践身体作践狠了,又赶上今天南嘉木行刑,自己悲伤惊悸过度才导致了流产,却全然没有想到,这背后可能有着人为的原因!
二婶微笑着把粥递过来,傅兰君死死盯着那碗粥,她的瞳孔缩紧,一阵惊恐的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当那碗粥送到面前时,她一伸手,打翻了粥碗。
她站起身来,怔怔地望着窗外的雨:“这雨下得真大,十年前也是个雨天,也是端午,也是一杯酒。我未出嫁前,我娘跟我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一切善恶终有轮回。少奶奶,你说是吗?”
傅兰君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不说话,桃枝上来打圆场:“二太太,小姐累了要休息了,您先请回吧。”
她放下碗,静静地笑着,笑容近乎残忍,她轻声说:“奇https://www•hetushu•com.com怪吧,顾家就是这样,没有道德人伦,有的只是互相厌憎你死我活。倘若当年我的儿子活了下来,今时今日的顾家绝非这个样子,顾灵毓还会是那个祖母不认的孽障。正是这个孩子的死,成全了你丈夫在婆婆无可选择的情况下名正言顺地回到顾家成为当家人,成全了你婆婆从一个不祥的弃妇成为顾家未来的老太君。原本这一切,都该是属于我和我那没出生的孩子的。”
她如此干脆利落地承认,傅兰君倒愣住了。
桃枝小声叫一声“小姐”,傅兰君提高了声音:“出去!”
二婶走近了她,声音轻轻近乎呢喃:“我的孩子乳名叫瑾儿,你的呢?”
她的孩子竟有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十年前,她失去孩子的时候,也同如今的自己一样大吧……傅兰君模模糊糊地想。
二婶最后怜悯地看她一眼,推开门走了出去。
二婶走后,桃枝关上房门。桌上的药已经放凉了,桃枝扶起傅兰君喂她吃药,喂着喂着,桃枝突然开口说:“小姐,咱们以后还是离二太太远一些吧。”
傅兰君淡淡地说:“没什么,天命而已。”
二婶重新端起碗来,那碗里还有小半碗未泼洒出来的粥,她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好奇原因吗?很简单,顾家欠我一条人命,我不过是讨还这条人命罢了。”
一进房间桃枝就嗅到了满屋子的血腥气,血迹从床前延伸到床上。桃枝奔到床前,傅兰君仰面躺在床上,她睁着眼睛,眼神空洞,叫她也不应,桃枝吓得翻身从床上摔下来,跌跌撞撞地跑去砸门:“开门哪,小hetushu.com.com姐出事了!”
是啊,无论如何孩子都已经没了,她和顾灵毓曾经寄予厚望的孩子。多少年来顾灵毓对自己的母亲、奶奶心存隔膜,恪尽责任的同时一颗心又无所依托,他对于家的寄托全在他和她的这个小家上。多少次,顾灵毓跟她说,有了这个孩子他们的家就圆满了。他和她给这未出世不知性别的孩子取了多少名字又推翻了多少名字,怕取得太小慢待他,怕取得太大压不住,嫌取得太微贱太轻侮,又怕取得太富贵会招鬼神妒……然而孩子最终还是走了,在还未出生的时候。
可是顾灵毓没有来。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二婶没有说话,她拿起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裙子上的粥,傅兰君死死盯着二婶,半天,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昨天的酒里,你是不是动了手脚?”
傅兰君忍不住问:“你说什么?”
二婶淡淡笑着:“是啊,少奶奶,你说的没错,可是我说过,顾家就是这样的,只有你死我活没有人伦道德。姓顾的血液里流淌着罪孽,每个顾家人都罪有应得。我知道我迟早会遭报应的,但在我遭报应之前,我会先把顾家应得的报应还给他们。”
桃枝搅拌着汤药,斟酌着字句:“怀孕这么久都没什么事,要说自己糟践身子,也糟践两个多月了,怎么前两个多月都没什么事,偏偏她一来就出事了?这事儿出得蹊跷。”
二婶抓住她的手,突然红了眼圈:“我明白你的心情,十年前我也和你一样,也是七个多月的时候。那时我已经守寡,只剩下这么个遗腹子,如果当时他活了下来,现在应该已经十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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