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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它不计较资格。”平阳公主凝望着河水中，二人亲密相拥的身影，喃喃说道，“当你还是平阳侯府的一个骑奴时，我就已经爱你了，在我所不知道的心灵深处。”

他深深地俯下了头，凝视了一会她那张未施脂粉的脸，过了很久，他才伸过手去，轻轻握住她鬓边的一绺头发。

平阳公主持着马鞭，倚在桥栏上，沉默地俯瞰那薄丝绸一般的浅绿河水，过了很久，她才猛然惊觉，身后不远处，正有一双忧郁的眼睛在凝视着她的背影。

晨露打湿了平阳公主府的朱红色大门，两边灰黑色的上马石，已经被踩磨得十分滑腻，深深的门洞里，阴影下生长着几丝青苔。

平阳公主缓缓转过了身，透过充满泪水的眼睛看去，只见卫青穿着一身半旧的蓝色布袍，腰间扎着一条又宽又长的灰蓝色丝绦，素朴而飘逸。那张常常在梦中出现的脸上，仍然显得有些冷漠，但与几年前不同的是，卫青的肤色变得十分黝黑粗糙，他从前还称得上俊秀的面容，现在则有一种浸润入骨的沧桑感，他深黑色的眼睛里，也深藏着无数风霜。

“你也变得格外瘦削和忧郁。”卫青心疼地说道，“我很早就坐在河边等候你，刚才，看见你倚栏出神的背影，那样憔悴，那样落寞……令我觉得心碎。”

自从过了三十五岁，平阳公主深居www.hetushu.com.com简出，拒绝了长安城几乎所有的宴游，只偶尔接待一些相熟的朋友，此外，她每天清晨都要沿灞河畔骑马二十里。

“从十一岁开始，平阳公主就不再理会别人的议论。”

“对此我毫无畏惧，那么你呢？”

“我的回答是，不，不可能。”平阳公主缓慢而坚决地挣脱了他的手。

而此时，满面沙土灰尘的汉兵，经由已故云中太守魏尚发现的那条古道，子夜奔袭，身穿红色战袍的他们，像深红色霞彩一样，笼罩了高大陡峭的平城。

“我懂得。”卫青笑道，“但我忘记不了六年前的那个夜晚，你充满讥讽意味的鄙薄回答，说我配不上娶一个公主，因为我没有侯封。”

“所以你要用这种方式来回报？”

她一直奔驰到灞河的廊桥边，才停下了马。

此刻，卫青几乎没有停顿地大步走来，在平阳公主身前不远处站住了。

前面，就是初夏的灞河，柳树的浓荫下，河波微皱，闪着绿幽幽的光泽。

“是的，我想告诉你，无论从什么方面，我都拥有了足够的资格，来赢得你的爱情。”卫青收紧了双臂，将平阳公主拥在怀中。

这么多年来，只有青青的灞河柳，一直忠诚地陪伴着她。柳树那深碧色的荫影，遮挡了她生命中的所有空白。

高阙之功，震动关中。

“平阳hｔｔps://ｍ.heｔｕsｈｕ•ｃｏm.ｃoｍ……”卫青从廊桥下面走了上来，三十二岁的他，越发显得瘦削挺拔，刚毅、沉稳，有一种大将风度。

平城沦陷，十几名右贤裨王被俘虏，一万五千余匈奴军民成为阶下战俘，百万只牛羊家畜被一路运回关中。

“我老了。”

“给我一个解释，平阳。”

“大将军的官封和长平侯的印绶。”

卫青引兵返回，还没有到达边塞，武帝已经命使者带了大将军的印绶，就在军营中拜了将，卫青，成为开汉继韩信之后的第二名大将军。

“这桩婚事，将是天下所有人的谈资。”

“当我在南山下战胜匈奴右贤王的时候，我心里面一直以为，我是为了你而战的，是我赢得了你……可是，我只是一个骑奴，必须将赢来的爱情拱手让给自己的主人平阳侯。这令我耻辱，也令我奋发。”卫青长叹道，“离南山比武那一天，已经隔了十七年岁月的烟尘，好在，我终于没有错过你，我们还有一个平淡、恬静而温暖的未来。”

武帝狂喜之下，一连封了包括卫青的三个幼子在内的十四个有功之臣为列侯。

作为跟随平阳公主多年的侍从，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她那强自抑制的痛苦和寂寞。长安城中，没有一个贵妇能像她这样，将一份几乎绝望的爱保留十七年。

这一个早晨，和以前的每和_图_书一个早晨并没有什么不同。

卫青的成功和飞黄腾达，从此成为天下所有有抱负的平民少年的最完美的人生理想的范本。

“可笑！”平阳公主红了脸，她咬牙切齿地回答，“相识十七年，你仍然不懂得我！”

平阳公主垂首不语，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道：“我们已经五年不见了。卫青，你变得这样黑，这样苍老，甚至不像一个三十二岁的年轻有为的大将军，而像是一个百战归来、解甲归田的中年武夫。”

“可还有孩子们……”

“不，我热爱这些细碎的皱纹，它们磨灭了你过于骄傲和刚强的棱角，也暴露了你内心的思念和感情。平阳，我来得并不晚，塞北的风沙即将平息，我前来追求一个从少年就开始了的梦想，我需要知道你的答案。”卫青热烈地看着她，唇边竟然流出了一丝微笑。

“如果让我选择，我宁愿选择三十八岁而不是二十一岁的你。”卫青跟在她的身后。

“孩子们有自己的人生，卫伉他们三个，都承皇恩，赐了侯爵，他们不会再重复父亲那种不幸的少年生活。”卫青再次伸出手去，轻抚着平阳公主冰冷而滑腻的脸颊，“我的事业，因为焉支山的大捷已经走到顶点。此后的人生只有一种幸福……它把握在你的手中。”

平阳公主闭上含泪的眼睛，一任那张粗糙而温暖的手摩挲着她的头发和面庞和*图*书。

“这么多年，我早已经习惯了。”

“我把它带来了。”

那夜，平城中歌舞正浓，一片升平气象，匈奴骑兵们，三三两两地在帐中喝酒聚赌，上司告诉他们，汉兵在半个月后，才会来到城下。

她眼角的余光扫视到了那人的身影，不禁全身哆嗦。

今年，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的春天，卫青立下了震砾天下的壮业。他带领三万骑兵，从高阙出关，从一条漠上的偏僻秘道，直取右贤王定居的平城，右贤王虽然有所军备，但却想也没有想过，车骑将军会以这种绝无可能的速度，带大军围住他的首城。

汉兵们攻陷了每一座城门、每一间军营、每一条街道，措手不及的右贤王连夜奔逃，他的身后只仓皇跟随了几百名骑兵和一个爱妾。

“什么？”

将火龙马系在河边，平阳公主独自往廊桥上走去。

“卫青……”平阳公主的声音低不可闻。

“你的妻子需要你，卫青。”

“我已经三十八岁了。”平阳公主听任自己的眼泪漫过面颊，“旧日名扬天下的美丽，已经被皱纹侵吞得黯然失色。卫青，你来得太迟了。”

“你已经有了美满的家庭，你的妻子，你的三个儿子，都热爱并崇拜你。”平阳公主向桥栏边走了两步，继续俯瞰河水，“他们比我需要你。”

两人相视而笑，这才注意到，廊桥下已经站了一排公主府的侍wｗｗ.ｈeｔusｈu.cｏｍ.cｏm从，他们都宁静地站在马下，脸看着别处，但他们的神情中，却流出了巨大的同情和欣慰。

一个三十八岁的妇人，子女都离开了自己，远居河东郡，丈夫又在十几年前离弃了她，虽然贵为公主，虽然满门宾客，虽然对朝中的局势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但任凭什么，都浇灭不了她心中的孤寂。

“平阳，”她听见他用越来越嘶哑低沉的声音说，“你长皱纹了，知道吗？”

“为什么要不断延长这种谎言和欺骗？多年来，赵吉儿和我一样，生活在巨大的痛苦中，我宁愿早些结束这场无爱的婚姻，她才二十五岁，有时间去寻找人间的真爱。而我们呢，同样是饱经风尘的中年人，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犹豫和等待。”卫青的呼吸，掀动着平阳公主鬓边的细碎头发。

河水里很快就出现了两个人的倒影：“不，你一直就知道，我生活在深深的失望之中。为了漠北的战事，为了实现你我少年时的壮志，我努力克服着自己感情上的失落和痛苦。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失去战场的将军，还不如一个农夫。我前来寻求生命最后的慰藉和爱，如果得不到它，此生，我将会作为一个行尸走肉，怀着一颗粉碎的心，出入在长安的朝堂上，其作用还不如一个木偶。”

平阳公主命人牵出火龙马来，纵身而上，挥鞭飞驰，习惯性地将一群府里的侍卫远远抛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