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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媚·恋香衾

作者:寂月皎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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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釜底抽薪,求断落花恨

第93章 釜底抽薪,求断落花恨

四处的宫灯正在冷风里飘摆如扇,黯淡的光线照不亮辉煌殿宇和高大老榕投下的重重阴影。
——只是这淑妃看着聪明机灵,做事也太过蹊跷,几番把自己或唐天霄置于险地,他都在疑心这两人是不是八字相刻,五行相冲了。
闷哼之中,鲜血四溅。
唐天霄有泪欲倾。
听说唐天霄话语中的杀机,卓锐呼吸不匀,伏地辩解道:“皇上,微臣知晓得并不多。淑妃曾向微臣打听过皇上可曾有过屠城之举,微臣否认了,淑妃当时看起来很开心。但后来微臣听说周、楚大战时晋州曾被屠,这才觉出不对……”
可浅媚怔了怔,便道,“必是你待我好,让他起了疑心,才让你受这种自愿的活罪吧?”
“然后呢?那天淑妃突然发狂,是你制止了她。那时,你不只是觉出不对吧?”
唐天霄闭上眼眸,慢慢叩下首去,涩然道:“母后若要斩她,不如把儿臣一并斩了,免得儿臣没了她,比死了苦楚!”
他欢喜抱她,却搂了个空,猛地惊醒过来。
她推开门,扫了一眼唐天霄,已喝命道:“来人,把这个意图弑君的贱婢拖出去,即刻处死!”
此时一轮红日刚刚升起,眼前岚霭袅袅,鸟鸣啾啾,漫山林木虽是萧索,却喜周围山色宁谧空澹,空气清新怡人,呼吸进去,似连肺腑都已扫得通透,和那烽烟四起的瑞都城比,俨然就是两个世界。
外面忽然传来内侍急报,“报……皇上,南楚信王和交州庄氏兵马突破了成安侯防线,正攻往都城西门!”
煎心的痛楚里,挨到天色泛白的时辰,他居然也能睡着了片刻。
“自愿?”
唐天霄已上前,一拂衣袂,已双膝跪下,恳求道:“求母后手下留情,留她一条性命!”
“谢皇上!”
如今,便已到了她在劫难逃的时候了。
她像一具被人拆碎了的布偶,无情地扔入沉沉的暗夜中,彻底从唐天霄的眼前消失。黄叶漫天,簌簌飘零如雨,很快连她留下的印记也吹得不见踪影。
“天霄……唐天霄早就知道这条秘道了?”
唐天霄抿紧唇角,乌黑的凤眸一点点地冷沉下去。
可浅媚开始不在意,后来见他每日出入卧房,甚至常在床前一呆许久,并不避忌,也开始诧异。
唐天霄急道:“母后息怒!儿臣与她只是有些误会而已!”
可浅媚垂头,低低地笑:“七叔,庄大哥……”
“我该不该死,我自己说了算!也许……你说了也算!旁人说了,都不算!”
一次次拔得鲜血淋漓,一次次长得痛苦不堪。
她实在没法自欺欺人地猜测,他将她安排在靠近密道入口处的静宜院,只是出于巧合。
两人钻出溶洞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他愿意救的只是她一个人,可他杀的却是她的全家,全族,全城。
想要忍痛拔出,谁又想到,根却长在了对方心底。轻轻一碰,两人皆疼。
许久,他才道:“我们住这里?再也不管外面的事?”
她转过脸,笑着望向卓锐,“你说是不是?”
宣太后气怒道:“你还真糊涂了?她想取你性命,你难道看不出?你有杀父之仇,她那里却是灭族亡国之恨,这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你以为还能解得开来?天霄,这天底下的美人儿多的是,你要谁也不难,这个祸害万万不能留着。听母后一句话,斩草除根才是王道!”
唐天霄忙站起身,勉强笑道:“母后,并没什么事,不知哪个大胆的奴才多嘴多舌惊动了母后?那才该死!”
各处州府告急,烽烟四起,他的大周在短短的时日内陷入混乱,即将来到的旷日持久的战争,显然会将他这些年休养生息以强国富民的愿望击得粉碎。
而他埋下的眼线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地传来消息,同样是可浅媚,在南雅意出宫之时,奉上了亲手所绘的大周各地兵防图。
宣太后经历过朝堂风云,也经历过生死情劫,只怕爱子过不了这一关,却真的把可浅媚当作洪水猛兽般防着了。
远方城门处的烽火腾起时,静宜院也在瞬间失去了平静。叱喝和惨叫声中,忽有一片火光,冲天而起……
有水滴簌簌,落在她裙裾边的青砖上,慢慢地洇染开来。
可浅媚出神地望着灰扑扑的屋顶,忽然轻轻地笑起来,那样苍白的笑容,居然也让发黄的陈旧帐幔显出了几分旖旎。
回答也罢,不回答也罢,她该庆幸,首先解脱的,毕竟是她。
卓锐身体猛地一颤,慌忙拉开她的手,扶她在床榻上坐稳,自己已经痛得脸色煞白。他受刑不久,伤处刚刚愈合,自是触碰不得。
卓锐一呆,问道:“你还做了什么?早些解释清楚,不会没有机会。”
“皇上从一出世便被册作太子,武帝对其爱逾性命,却蒙受了这样的屈辱……他异母的哥哥弟弟们先后都被诛杀,姐姐们或嫁给粗莽下人,或送入边陲小国和亲……虞国夫人的母亲是皇上的乳娘,因为发现了摄政王和宣太后的什么秘密,结果被全家抄和-图-书斩,皇上同样无能为力……都是吃亏在父亲早丧。你因他举族被诛,他也因你父亲差点国破家亡……”
信王李明瑗振臂高呼处,原本隐于暗处的反周复楚势力立时甚嚣尘上,尤其江南一些心系故国以遗民自居的南楚名士,纷纷揭竿而起,等官府调兵围剿之时,信王兵马已至江南,彼此交汇,占各处城池,斩朝廷命官,一时狼烟四起,人心惶惶。
当时可浅媚正给沈家陷害,若是被人知晓她的北赫侍卫说出这样的话,对她的境遇无疑是雪上加霜。
手中的衾被落下,依然像厚厚的壳,跌落到她的身上。
宣太后气极反笑,声音却是哽咽,“她是张友崇的女儿,这不假吧?自你父皇驾崩,我们孤儿寡母,多少次给那些权臣欺负,多少次险死还生,又多少次隐忍委屈受尽屈辱!这一切,都是拜那个张友崇所赐!你不是对他恨得入骨,又怎会隐忍十年后不但灭了张友崇满门,还牵连了晋州城的百姓?这些恩怨,你敢说是误会?”
不但温暖,而且小巧,轻软,比春|水更柔和的触感,似透过两人相碰的肌肤,直直地撞到心底。卓锐不觉心中一荡,忙收敛了他已不该再拥有的绮念,只专心留意可浅媚行走时或左或右进退有序的步伐。
见他踏入,她挥舞长袖,缠上他的脖颈。
这晚唐天霄独卧于怡清宫内。
唐天霄按紧自己疼痛着的太阳穴,闭了眼眸沉默许久,方道:“传卓锐。”
发现被利用后他立刻还以颜色,让唐天霄争取来的完胜地位顿时倾欹。
当时,可浅媚立于刑堂之上,却挺直着脊背告诉唐天霄,突尔察认为他这个大周皇帝,配不起他们的可烛公主。
卓锐脸色骤变,连忙叩下头去,颤声道:“微臣不敢!”
但如果他去见她,她必死无疑。
来得轰轰烈烈,走得无声无息。
唐天霄欺身擦过,扣她右臂,旋剪处已将她的另一只长袖缠到她自己的脖颈,一如往日情意绵绵相处款洽时的温柔嬉戏。
可浅媚信中提到的许多细节,他确信只有自己的女儿才知道。
她抱着肩,惨白着脸直哆嗦,“呵,原来……原来我们是天生的仇家呀?这是……多少年的恩怨了?”
卓锐忍不住叹道:“淑妃,以信王在中原的那点势力,这仗,本该打不起来才对。”
她原来极是活泼好动,但给迁入这座满是灰尘四面透风的破败冷宫后,竟如换了个人般安静着,大多时候只是静卧于床,常常一天都说不了一句话。
而可浅媚唇角含笑,亮如曜石般的眼眸却有火焰腾腾跳跃。
卓锐无可辩解,咬紧发白的嘴唇,慢慢伸出手,解开佩剑放到一侧,叩首道:“罪臣欺君罔上,罪该万死!求皇上勿牵连罪臣家人!”
卓锐强笑道:“没有。我并没为淑妃做过什么。”
然后,日积月累,和以往相处时或欢喜或悲伤的一点一滴渐渐融作漫无边际的哀愁,慢慢地心里长成刺,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随着呼吸扎痛。
拔出一根,新长一根,活泼泼地倒似春笋般斫之不尽。
可浅媚体虚脱力,给那般重重一掷,头部磕于冰冷坚硬的地面,只闻“咚”地闷响声后,她只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便没了声息。
映着明亮的天色,可浅媚一双杏眸清澈如水,神情也轻松了许多,笑得很是明媚。远离了唐天霄,站到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她居然莫名地鲜活过来。
但此时,那本来已稳如磐石的大周江山已在一夜间风云突变。
秘道的另一端,竟直通荆山。
她将卓锐的外袍裹得紧紧的,一步步向山下走着,背影单薄萧索。
勉强洗漱了,奉上的早膳再也无心食用。他问:“可淑妃那里怎样了?”
天色已明,不知哪里的窗纸破了,冷风吹了进来,嘶嘶地响,像毒蛇游动时吞吐着蛇信。
她轻笑道:“我保不保重,其实并不重要。他根本不知道我背着他还做过些什么。若是知道了,多半会即刻杀了我。”
不过片刻工夫,他们便已穿过松林,眼前豁然开朗。
先机尽失,正是意料中事。
唐天霄应了,才站起身来,垂头再看一眼那晕倒在地的女子,低声道:“把她关入静宜院吧!”
他转过身,艰难地迈开脚,一步一步,慢慢地踏出屋去。
看着眼前满目的巉岩翠壁,可浅媚恍如一梦,似乎是松了口气,却回身望着那个山洞,腿一软已坐倒在地,怔怔地落下泪来。
这时,他收到了静宜院宫人辗转传来的消息,可浅媚要见他。
两人奔了一夜,早已出了疲累不堪。卓锐眼见她神色不对,生怕她伤感之下再给晨风吹坏了身体,忙将自己外袍解了,将她严严裹了,才道:“宫中知道这条秘道的人也极少。皇上把你安排在静宜院,又将我也发落过去,想来自有他的用心。”
屋里并无怡清宫的侍女,只有宣太后的几名心腹宫人在,闻言即刻上前,将可浅媚拖起。
纤纤瘦hetushu.com.com瘦的身躯被人一把拽起,拖过门槛,“扑”地一声跌到槛外,然后拉出殿去,磕磕绊绊地拎下台阶。
她正舞一支《薄媚》。
这时内院忽然起火,然后是卓锐奔入,连伤数人,带她跳出后窗,钻入一处灌木,潜入后院不起眼的一间耳房。
“儿臣不敢!只求母后留她一命,儿臣把她囚入冷宫,从此……从此再不去看她一眼!”
卓锐没有否认她的话,静静地凝视她良久,才道:“你若认为我待你好,更当自己多保重。”
她抬眼,见随身带来的宫人还在迟疑,已喝道:“还不动手!”
卓锐神色一黯。
卓锐捡过短剑,跪直了身,拔出剑鞘看时,冷光凛冽,寒气逼人,却是柄削铁如泥的宝剑。
他闭了眼,正要往心脏部位刺去时,唐天霄忽然又说话了。
她擦着被强烈的呕吐激出的眼泪,叹道:“我本来比那些男人都要强健得多,不小心喜欢错了人,开心的时候开心得要命,伤心的时候伤心得要命,看来真的快要没命了。”
有卓锐伴着说说话,可浅媚虽然还是颓丧,比先前却要好些,虽没有太医诊治,原来的低烧呕吐、食欲不振等症状渐渐消失,等进入冬月,却吃得比平时还要多些,偶尔还到廊前走一走,气色已好得多了。
行动迅捷得宛如从天而降,简直无法想象。
言外之意,唐天霄并未说要放她一条生路,也未叫他救人,只是卓锐自己已将这种巧合当作了唐天霄的暗示,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带她离开。
纤细的身影,简约的衣裳,妖娆依旧。只是衣袂飘飞间,他仿佛看到了花尽荼蘼的华丽和苍凉。
“没错,你的《薄媚》,舞的很浅薄。”
香儿因可浅媚精神萎靡,食欲不振,又开始时常低烧,每每欲请太医,德寿宫的宫人却不肯通传,催得急了,不过是海姑姑过来瞧上一眼,并没觉得可浅媚烧得怎样厉害,反说她又在狐媚子勾人,想要哄转皇上的心。虽顾忌着唐天霄没直接骂可浅媚,却当了她的面把香儿骂得狗血淋头,还顺带赏了两记耳光,才怒气冲冲离去。自此香儿再也不敢多说,好在每日送入的饮食还过得去,只能劝可浅媚凡事想开些,尽量多吃些东西,慢慢把精神养回来了。
可浅媚倚着软枕,努力地平定着胸腹间的翻涌,说道:“当日在大理寺,突尔察临死时说的话,他问起,你不敢翻译,我就自己说了,却少说了一句,你也就帮我瞒了下来,始终没有告诉他。我就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心里是护着我的。”
可浅媚吸了吸鼻子,笑道:“没错,我就是让这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我报不了父母亲人的大仇,只能给七叔找机会帮我报仇;我报不了七叔相救和养育的恩情,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去报恩。该做的我都做了,我也就安心了。对也罢,错也罢,有伤天和也罢,祸国殃民也罢,我都认了。老天要因此罚我下地狱,我便下地狱吧!不过若还让我活着一天,我便要好好地活着。最好……什么也不想,快快乐乐地活着。”
要有怎样心如铁石冰封如死,才能经受这样一次接着一次的凌迟之苦?
可浅媚抬头,望着东方的天边流霞散绮,眼睛渐渐地亮了。
但唐天霄还是心头抽痛,指向可浅媚惨笑,“浅媚,你要的,就是这个?”
就如他之于她,她之于他。
昨晚在红叶亭中,卓锐能在事先提醒唐天霄不要乘船,又能未雨绸缪先行预备下救援的船只,并一口断定可浅媚是自己缠在莲根上自尽,唐天霄便知他早已明了前因后果。
她抬眼问他:“以前你们带人搜山,可曾搜过这里?”
“你就继续恨着我吧,可你依然是我的淑妃。至于你能不能取到我的性命,就看你的手段了!”
除了当晚紧随她来到静宜院的香儿,院内外的宫人都已换成了德寿宫的人。
她轻声道,“从此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了。我们便在这里住着,看看山,看看水,看看日出,与世无争地过着,不是好得很?”
他道:“你也可以选择一直守在你喜欢的可浅媚身边。静宜院那里,需要一个能制得住她的人细心看护。不过,你该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有资格侍奉后宫妃嫔。”
“儿臣遵命!”
卓锐脸色煞白,眼眸灼烈得像要燃烧,分不出是绝望,还是希望。
可浅媚垂头,黑黑的发挡住削瘦的面庞,只是长睫在轻颤,“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其实不如死了。我尝试了一次,滋味并没有想象得难受。可我才十七岁,就当我短寿,只能活到三十岁,我还可以再活十三年。我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很多事没尝试过,我甚至连孩子都没有生过,就这么死了,我真的不甘心。”
家国大乱,他多年的苦心经营,已毁于一旦。不论最终的结果是什么,他都已算是一败涂地。
四目相对,那熟悉的眼眸里,有永生无法释放的哀痛和悲hetushu•com•com摧。
奉宣太后懿旨前来赐死的内侍们大惊,而随在唐天霄身后的靳七等人只是黯然泪下。
可他阻得了别人,阻不了宣太后;他退得远了,宣太后却靠得近了。
这时,他收到了宇文启告病以及谢罪的奏折,再得报消息,李明瑗手下军队,在会合其他南楚叛军前,有六成以上是借的北赫兵力。他这才豁然开朗。
靳七答道:“是啊,到了下半夜,忽然就变了天。”
如今大周国势已成,想要形成这种振臂一呼从者云集的气势,非要有相当多的兵力作为后盾不可。
唐天霄冰冷地盯着他,“她是你亲自从北赫迎接回来,一路相随;后来朕让你护卫怡清宫,即便朕和她闹得不可开交时,你依然伴在她的身边……比朕和她还要亲近!于是,你明知她居心叵测,还为她求情,把朕置于不测险境?”
他的女儿为她的爱情疯了,死了,可他还没疯,没死。
唐天霄取过桌上一柄短剑,掷到他跟前,“朕会以一等御前护卫的礼节将你安葬,并妥置你的家人。”
眼见得海姑姑等又去拖她,唐天霄已忍耐不住,喝道:“住手!”
可浅媚似没能听懂,转过头来蹙眉望向他。
可浅媚便望向窗外浅浅的日光,忽道:“我晓得他其实也不想要我死。即便我那样害他,他还是舍不得让我死。不然,他也不会让你过来吧?”
唐天霄便侧耳倾听,果然听到檐头雨水滴落的声响,一滴一滴,清清冷冷地碎于坚硬的石阶。
可浅媚却自他的手中接过蛋羹,闭起眼睛,竟是硬生生逼着自己大口大口地吞了进去。
卓锐不敢接话,悄悄地退了出去。
她最初是想对唐天霄不利;可她喜欢上了唐天霄,差点把那些兵防图永远封存于脑中;直到发现他们是命中注定的生死仇敌,它们终于变成了对付唐天霄的致命武器……
他只得解释道:“武帝,就是皇上的亲生父亲,当年是被你父亲射死的。那一年,皇上才九岁。如果你早来几年,便会知道当时皇上过得有多艰难。从九岁到十九岁,他的大周,包括他的性命,都在别人手里捏着。”
不论见,还是不见,宣太后在听说她为颠覆大周江山所做的这一切后,绝对不会饶她。
话音落下,海姑姑和另一个宫女上前,已一把拖开衾被,揪住可浅媚的头发,将她掷下床来。
已是严冬时节,但松柏常青,却还蓊蓊郁郁,苍翠一片。
如此性命攸关之事,他竟一字也不曾向他所效忠的大周皇帝提及,若说没有私情,换谁也不会相信。
她没死,并且在另一个爱她的男人抚慰下日渐康复,——虽然那个男人已经不能称之为完整的男人。
天气虽冷,她奔了一路,手心却很是温暖,比呆在静宜院里终日裹在厚厚的被子里还要温暖些。
他捧着茶盏,却没有喝,只瞥着听不到吩咐依然跪在面前的卓锐,淡淡问道:“卓锐,你跟着朕多少年了?”
他疲惫地叹息,“不过这世上有一种感情,并不能用相识的时间长短来衡量。听说有那疯魔了心的,看一眼便愿意生死相许。”
耀到荆山的红日没能将可浅媚的面庞映红。
“你自己觉得,你该不该死?”
“天霄,你……你敢威胁你母亲?”
红霞和阳光照在她的眼底,是这些阴霾时日里难得一见的璀璨明媚,看得卓锐失了神。
她还没来得及埋怨卓锐为她自投死路,便发现了卓锐开启了一处秘道。
卓锐虽把藏了多少时日的这些事说了出来,却又怕刺|激着她,忙上前扶了她,劝慰道:“这事其实并怨不得你,你别想太多。”
他并没有败给她,而是败给了他对她的感情。
落叶衰草间,他推开了静宜院破落的宫门,看到了映在窗纱上的她的身影。
唐天霄还没来得及去细想怎么处置那个彻底背叛他的爱妃,庄遥和李明瑗的兵马已经迫近瑞都。
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她,再怎样万箭攒心般难受,他也没打算去见她。他完全清楚彼此心中无法抹去的仇恨和无可挽回的结局,也完全清楚她的境遇。
她赌赢了。
可浅媚见他神情,已是了然,脸上的笑意便转作了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唐天霄问:“下雨了?”
但碗还没来得及放下,她的身体已探出,却是越过床沿,趴在卓锐的腿上,竟把刚吃下去的蛋羹吐得干干净净。
论起李明瑗在中原的势力,唐天霄一向便很是留意,以他得到的消息,李明瑗声望虽高,到底人在北赫的时候居多,直接听命于他的兵马并不多,这些兵马甚至大多在北赫,又是怎么会飞到中原腹地来?
她沉思着,又道:“嗯,也许没有这么麻烦。若是重罪,不过拖出宫去,往乱葬岗一扔,到时给野狗撕得碎了,连骨头都给叼了去,我父母必定也不能认出我了!”
“五年……也不是很久。只是你和可浅媚认识的时间更短,这才一年不到吧?”
竟是和北赫为敌数十年的宇文启hetushu.com•com打开关卡,放入了李明瑗所率的北赫虎狼之师。
他在宫中已久,武艺超群,德寿宫的人也不敢太过慢待,由着他将可浅媚卧房内过于陈旧的陈设换了,添了两条被子,又把四面的窗扇糊上了新的窗纸。
唐天霄委曲求全的话语,听在臣下耳中不过是有失威严,听宣太后耳中却已万分刺心。
卓锐微笑道:“那你还不多多地吃东西,把自己养得好好的,也许可以找机会出去,玩到个七八十岁再死。”
自庄碧岚带了南雅意逃出瑞都,交州庄遥的叛乱本是意料中事;但唐天霄没有想到的是,领兵逃走的沈度堂弟沈超,居然在突然出现的信王兵马的帮助下逃脱,并趁着地形之便将数万追兵一举围歼于青州以南的山川中,并在占据青州后带信王军队挥师渡江,攻下岳州。原来投诚朝廷的部分沈家势力立时打出复仇旗号,在沈超的接应下起兵反周。
她低声道:“是因为我吗?你待他忠心耿耿,他怎能如此歹毒?”
而她想见他,也绝对不会是为了讨饶。
只余了满屋依然亮热艳丽的帷幔陈设,在高烧的红烛下微微地拂动,似听得到少女清脆无忧的咯咯笑声,没完没了地荡涤在耳边。
宣太后看不到他的神情,却已阵阵心酸,许久才伤感道:“你懂得我苦心便好。既然你不肯断,总得有个人来做恶人,帮你来做个了断。你可听好了,若你真的再和她纠缠不清,我绝不饶她!”
宣太后在外已听得久了,早已满怀惊怒,闻言立时呵斥道:“你住口!我只说你也是好容易破开血路艰难走到如今的英明帝王,方才事事由着你自己做主,我也乐得清闲。哪怕这小贱婢几次生出事端,再三把你推到风口浪尖,我都看在你面上睁只眼闭着眼,以为你懂事,晓得怎么拿捏分寸。谁知你的分寸,就是色迷心窍,把自己的性命都交到这贱婢手里!”
可浅媚清醒后发现自己被关入静宜院,并没有惊诧,香儿再三解释是太后的主意,她却只是沉默,也不知道到底听到了没有。
她并没有盗兵防图交给北赫,但她的确曾经进过东暖阁,将那些复杂的舆形图和各处兵马分布强行记在了脑中。
可浅媚便笑了起来,眼睛笑得弯弯的,说道:“其实我真的只是没有胃口,吃不下而已。”
“当年武帝御驾亲征南楚,被令尊……也就是晋州守备张友崇射了一箭,不久便驾崩了。”
但见冷光一闪,本来刺向胸口短剑划向了另外一处。
“吃不下也得勉强吃,旁人要你死,你便真的自寻死路了?”
一滴两滴的水珠,慢慢在团花毡毯上洇染开去。
卓锐沉默了片刻,说道:“淑妃,有一件事,可能你并不知道。”
他疑惑地一路跟着,奔过这座山头,近午时便到了一大片松林前。
“太后懿旨,赐,淑妃可氏,死!”
卓锐不但没有公堂上提起,甚至私底下也没和唐天霄说过,由着唐天霄毫无顾忌地喜欢上她,并越陷越深……
但谁也没能想到,就是在这一团混乱之中,卓锐居然成功地带可浅媚逃出了城。
何况她也不想再挣扎,竟选择了默默地端起那杯鹤顶红。
突尔察说,公主嫁给大周的皇帝,还不如嫁给南楚的信王。
她的黑发离披散乱,苍白的面庞贴于地面,裹着素白单衣的身体瘦削之极,只有胸腹间的起伏还可见得她一息尚存,并未死去。
而一切,已经过去。
其实当时突尔察还有一句话可浅媚没有译出来。
而他心里破开的口子似乎更大,忽啦啦的北风穿梭而过,让他周身发冷,连血液都像凝结住了。
可浅媚笑了笑,眼底一片晶莹,“管不了的,为什么要去管?我还年轻,我想活着……”
梦里,依然是可浅媚藏在鲜艳美丽的帷幔后吃吃而笑,他向前走了一步,拉开了帷幔,甚至看到她如凤凰扬起尾羽骄傲明媚,娇憨地投到他的怀中,说道:“天霄,我喜欢你,喜欢极了……”
她一把握过他的手,拉了他便往前走。
却是几橼小小的木屋,并以木栅围作了小小的院落,院中植了两株碧桃花,还有一架在风中摇摇晃晃的秋千。院外,有数垄田地,居然种了大白菜、青菜、蒜和豆子。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可浅媚怔了怔,勉强笑道:“卓锐,你以为我的前面,还有路可走吗?”
卓锐本想问她,如今双手空空身无分文出来,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但可浅媚却看着前方,向前奔得飞快,竟似早就有了目的地。
她说着,撑着卓锐的腿部支起身时,手掌有意无意,按到了他的大腿近小腹处。
香儿正忐忑时,卓锐也住入了静宜院。
她道:“请皇上来,只是请皇上看我舞这一曲《薄媚》。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是不是?”
“大胆!”
可浅媚慢慢地站起身,说道:“我不会感激他。”
她自己趁着卓锐犹豫时抢先说出,就是怕卓锐翻译时提到信王。
片刻后,卓锐已迈步进来,挟裹m.hetushu.com.com着潮湿的水意跪于地间行礼,湿漉漉的黑发上闪着细细的水珠。
“什么事?”
唐天霄的眼圈便红了。
可浅媚笑道:“我就知道那地方谁也找不着,这外面的松林据说是按一个什么阵法排布的。走,我带你进去。”
可浅媚已安安静静地在静宜院呆了些日子。
单薄的素色小衣和散乱的乌黑长发逶迤于地面,一路扫过深秋的落叶,留下了长长的印迹。
她含辛茹苦教养出来并深以为傲的大周皇帝,为了一个女人,不仅把自己的尊严踩到脚底,还预备把自己的性命压上去作为这段荒谬爱情的赌注吗?
卓锐看着这全无往日神采的女子,叹道:“只要不死,总还有路可走。难道你真的那么想死吗?”
“误会?”
“我不想太多。我……我不会再去想了。”
自唐天霄开始追问可浅媚,随侍宫人早已回避得远远的,只余了靳七在门外守着,却是一个人也不敢放入,料得唐天霄退让惯了,便是有天大的事,打叠起千般小心万样温柔,定会和好如初。
他似有些跪不住,低低地埋着头,按着地面的指甲已是惨白。
这日,可浅媚又一次倦倦地推开香儿递到跟前的鸡蛋羹时,卓锐却接了过去,坐到了床沿上,一把将她从被窝里拎起,让她倚住枕坐住,说道:“如果你不想在这里一辈子呆着,先吃东西,把身体养好再说。”
他慢慢道,“但若我现在给你机会抽我的筋,剥我的皮,你下得了手吗?”
兵荒马乱,刀戟破天。皇城内外,已是一团混乱。
满地的落叶呻|吟声中,屋中内侍尖厉的嗓子穿破了北风忽然猛烈的夜空:
唐天霄别开脸,不去看疼得在地上翻滚抽搐的卓锐,淡然吩咐道:“来人,传太医……”
他迟疑了下,继续道:“传说,摄政王当时就打算废了他这个太子,自立为帝。宣太后为保住自己和儿子的性命,没等先帝落葬,便对摄政王屈身相就,曲意承欢,这才打动了摄政王,帮她除了政敌,并把太子保上帝位。”
可浅媚心下明白,却指着地上的短剑、白绫和鹤顶红笑问:“这些东西,是太后的懿旨,还是皇上的意思?”
卓锐沉默片刻,答道:“淑妃,你别怨他。是我自愿的。”
几番伤病交替折磨,可浅媚的身体已孱弱了许多,鞭子也留在了怡清宫里;她已有很多日子不曾练武,并没有了当初大闹熹庆宫时的身手。
他曾与唐天霄合作灭了沈家,为的是爱女冤死;但当他收到从庄碧岚处转来的淑妃可浅媚亲笔信时,转而与李明瑗合作,放任唐天霄陷入危局,同样为的是爱女冤死。
唐天霄并不看他一眼,冷冷问道:“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跟朕说的?”
蜷在衾被中的那团还没来得及对他的话作出反应,门口已传来中年妇人厉声怒喝:“皇帝,你这都在说什么话?”
当日他们曾在荆山发现了四百年前南朝皇族留下的逃亡密道,据说已堵塞了许多,唐天霄曾说很难疏通,但现在看来,他心思缜密,绝不愿放过这条可能利用到的绝好退路,早已把这条密道设法疏通。
也许,这一刻彼此眼底的痛苦和挣扎,将成为有生之年关于对方的最后一幕记忆。
等隐隐听到可浅媚身世,连他也忍不住想退得远远的,别去听那些牵扯得太深的是非了。
卓锐垂头答道:“承蒙皇上垂爱,自嘉和十年春天选到皇上身边,已有五年多了。”
可浅媚不答,湿着眼睫继续笑道:“我这人也是个外强中干的,快活的日子过得太多,连死的勇气都没有了。他若要我死,便让他动手吧!他是大周皇帝,我一击不中,应该再找不出机会报那血海深仇了。卓锐,我喜欢上了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死了也没有脸见我的父母亲人。你若有机会,在我死之后,请帮忙把我的脸划花,再用头发盖住吧!”
她道:“没错,就是这里。七叔说这是他认识的一个道士隐居的地方,不过那道士云游四海,几乎不回来的。七叔自己忙着做他的大事,想来也不会再到这山里来,我们大可在这里长长久久地住着,便是外面打翻了天,也不必去理会了。”
唐天霄自可浅媚被囚,风疾不时发作,一直独寝于乾元殿用药调理,等中原刀戈四起,忙调兵征伐时,庄氏兵马应和李明瑗行动,已自南疆开拔,居然势如破竹,连下数城,快和李明瑗所占城池连作一片。
靳七低低答道:“应该一切安好。太后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叫太医去,但奴婢曾让人悄悄送了两床被子过去,又叫香儿先过去照应,听说下半夜就醒了,并没有发烧,只是没过说一句话,也没吃什么东西。”
“你的确有理由杀我。”
破庙的出口已被封死,但有另一条秘道,通往一处位于山腰的溶洞。
“淑妃,就……就是这里?”
卓锐却还记得,答道:“搜过,这片林子似乎很大,有一群禁卫军进去找了半天,又转悠回了原地。”
海姑姑等人便愕然,只望向宣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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