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你的未来
邰明明好奇地问：“这种话以前老师也说过一百遍，怎么从来没见你感受这么深刻？”
伏苓的心脏被取出。
邰明明轻叹一声：“所以我很好奇，一个智商和情商都最接近我的人，遇到爱情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对我来说，就算是总结一个前车之鉴。”
“我去ICU看过，她情况不错，你不过去看看她吗？”
现在他们却希望她忘记叶扬。
“是我想换个环境。”裴知味安慰她说。
“裴知味回来了。”
“赎罪？”
他只知道那时候，他没有选择。
“最后一个问题，你想过手术万一失败的问题吗？”
伏妈妈声色俱厉，伏苓不敢反驳，伏妈妈又说：“你文阿姨不是怪你，也不是怪裴医生——当然她怪裴医生，但是叶扬已经不在，裴医生也这个样子，她不想再追究什么。她只是不想见你们，裴医生的事，你的事，以后都和她没关系，你懂不懂？”
“没有，我只是听他说他参加过类似手术，那我这里等来等去也不是个事，尽快做安心，我还得上班呢。”
裴知味没吭声，良久后他忽地苦笑一声：“谢谢关心。”
他曾小心衡量对所有人所应付出感情的尺度，直到遇见伏苓，付出一切，却早忘记要衡量。
伏苓不懂。
“妈，你也不相信他吗？”
可惜事情没有如果，很多事情，都没有办法用天平衡量仔细再去做。
裴知味苦笑道：“现在我承认你IQ确实很高。”
升主动脉阻断钳开放后，伏苓的心脏并未主动复跳。在场的医生和护士都有些心惊，裴知味微微皱眉，声音却一如既往的冰冷，不显露一丝情绪：“电击去颤。”
“看情况吧。”
“我开始办交接手续。”
“报告体外循环指标。”
伏苓抬起头，不解问：“什么？”
用电刀沿正中切开胸骨骨膜。
“你的过去里没有我，你和叶扬一起逛街的时候，我也许正在解剖台上；你们看电影的时候，我大概在查房；你们寻街绕巷吃消夜的时候，我可能在看手术录像……你们所有的美好回忆，我都没有。
再等伏妈妈来医院时，看到裴知味，只说了一句：“挺好的一人，可惜。”
伏苓点点头，把他拿给伏妈妈的钱的用途的来龙去脉跟他说了一遍，裴知味点点头：“那你呢，什么打算？”
“如果失败了，那等失败后再想。”
“我，应该不会留下来。”
回到家后，伏妈妈第一件打听的就是有没有找到其他能做手术的医生，伏苓斟酌良久后问：“妈，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裴知味第一次在伏苓完全清醒状态下去看望她时，伏苓正在看他送的那本《当我谈跑步时我谈些什么》。裴知味低下头来看封面，不等他开口，伏苓先问：“我短ｈttps://m•hｅtｕsｈｕ•ｃoｍ•coｍ期内不能跑步了吧？”
裴知味并未思索很久：“你以为现在国内有几个人做她的手术把握会比我高？风险，都是人来承担的。”
裴知味双手撑在玻璃墙上，如饥似渴地想多看一眼，再多一眼。邰明明轻声问：“手术成功了，你什么打算？”
裴知味恨恨瞪她一眼，怎么也不肯把原因说下去了。
谢主任在院长那里给裴知味争取到最后的机会，伏妈妈在伏苓和裴知味的坚决态度下，终于签下了手术同意书。
“伏苓那时候跟我说，她情愿不要治疗，让生命一天一天地枯萎，让我永远没有赎罪的机会。”
纵向锯开胸骨，止血。
裴知味良久未答——不能再做医生，这样的代价，他实在没有办法重新衡量。
一切指标正常，裴知味举起手，说：“下面我们将要取出患者心脏，进行自体心脏原位移植。包括对她的左心房进行部分切除，完成二尖瓣置换术和三尖瓣成形术。”
“监测数据一切正常。”
要有实力去挑战，然后，还要有勇气。
“我没有和裴知味怎么样……”
伏苓望了他一眼，没吭声，又瞧一眼编织篮，轻声说：“是文阿姨炖的。”
“苓苓！”伏妈妈神情严肃起来，“你想抱着叶扬的遗物过一辈子吗？我们以前支持你，因为你还小，还年轻，叶扬刚走，我们也不想自己女儿是个无情无义的人。这都快四年了，古时候给父母守孝也不过三年，难道现在你父母还在，你却要准备过未亡人的日子吗？”
“你文阿姨不是不关心你，她是怕自己看了伤心。”伏妈妈这么说。
“你想背着叶扬这个负担过一辈子吗？”
裴知味没有说出现意外会怎样，只是把病历上的几个时间点指给伏妈妈看，伏妈妈终于妥协于白纸黑字的记录。
伏苓一时没明白过来，愣愣后问：“你不是——”她想说裴知味给她动手术不是一切顺利么？况且据说还是比较复杂的手术，裴知味的手法利落而漂亮，卞医生路过她这里时还提过一嘴，说科室里的年轻医生们都爱看裴知味做手术的录像来学习。
“我后悔很多事，后悔那一次没有仔细核对病历，后悔没有站出来承认错误，后悔没有早一点认识你，陪在你身边，后悔我一直对你有所隐瞒……
很久很久后，门吱呀一声开了，然后是电灯开关声，他没扭头，声音低弱地问：“谁？”
“为什么？”
他迅速摈弃杂念，稳住心神，轻声示意助手：“开始。”
伏苓在术后观察期一度出现心包阻塞，用药也无法改善，又紧急上了一次手术台清除血块。好在裴知味跟得紧，血块清除后症状明显缓解，延长观察了一周，才换到普通病ｍ.hｅtushu•ｃom•coｍ房。
“想错？”
“裴知味，”邰明明声调异样，“如果你知道会有今天的后果，你还会那么冲动，公开当年的失误吗？如果因为这件事，你不能再做医生，你会后悔吗？”
切开心包，撑开胸骨，显露心脏。
……
邰明明推开他，又哭又笑：“你还这么轻松！”
今天早上伏妈妈送汤来，她喝着觉得味道熟，伏妈妈说那是文阿姨炖的，炖好送到她家，要伏妈妈换汤壶碗筷送过来。
参与手术的其他人都是他原来用惯的，裴知味一一交代手术中应当注意的问题，正式开始手术。
“我不是不相信他，”伏妈妈心情极复杂，“我，我是觉得这不合适。”
“叶扬，是伏苓在大学的男朋友。”
“你对自己这么有把握？没有手术能百分之百成功的，更何况——”
“叶扬不是负担，他不是负担，”伏苓急急反驳，“你们原来也同意我啊——他不是负担！”
裴知味忍了又忍，最后还是说：“你也要学会保护自己。”
“是，但对叶扬的父母来说，这没有什么区别。”
“万一伏苓死在你手上？现在手术做完了，你可以想想，万一伏苓死在你手术台上，你怎么办？”
裴知味没有其他病人可负责，所以伏苓手术前一切准备，他都有足够时间亲自过问。他定时陪伏苓聊天，在她病房里整理之前的手术笔记，那份他拖了许久的讲义也终于完成……等伏苓肝肾血液等一切检查趋于正常，服用抗生素预防感染，做好其他准备措施后，终于到了上手术台的那天。
“嗯。”
“难道不是吗？”
“流量76ml/kg。”
她还活着，父母尚在，叶扬的父母也还活着，只有叶扬一个人孤零零在地下。
分离胸骨切迹。
伏妈妈几乎是一看伏苓表情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你想让他给你主刀？不行，他根本没做过这种手术！他再怎么能耐，那也是年轻，怎么能比谢主任经验丰富？中国这么大，肯定能找到合适的医生。”
“复温。”
“是，”裴知味好笑地说，“这不正合你意？”
裴知味拉过椅子来坐到病床边，看到矮柜上一个小编织篮，里面盛着汤壶和汤碗，便问：“阿姨炖的汤？你喝得倒挺干净。”
“没。”
到出院的那天，裴知味过来问：“你有没有空，耽误你一会儿。”
“裴知味，我很好奇。”
“为什么？文阿姨生我的气吗？”伏苓不希望文阿姨误解，以为她让裴知味手术是有什么深意，“我想跟她解释清楚。”
后悔么？裴知味问自己，又像是问一墙之隔的伏苓。
切口。
“我唯一没有感到遗憾的是，因为你所有的过去里都没有我，所以今天，我才能站在手术台上，亲wｗw•ｈｅtusｈu•ｃｏm•coｍ手挽救你的生命。
“我们都接触这一行太早，别人晕血的时候，我们早就冷血了——以为自己的境界更高，以为医生就是治病，以为保持距离可以免受伤害。”
“我不是信不过他的水平，我是信不过，我怕他心理压力太大。你怎么想到让他帮你做手术？他跟你提的？”
“体温25℃。”
先对左心房进行部分切除，然后是二尖瓣置换术和三尖瓣成形术，这一系列心脏矫形手术，步骤并不简单。37分钟后，裴知味完成所有操作，将这颗心脏重新安放回伏苓体内。
……
“男朋友？”邰明明惊呼道，“难怪——我还在想伏苓怎么会有一个干妈，原来是……原来的准婆婆？那就是说，你，你，你让她的男朋友……天呐！”
伏妈妈神色纠结，她当然也希望伏苓尽快手术，若是在这些事发生前，她或许敢让裴知味一试。但现在，她无论如何不敢让女儿冒险。
“难得嘛，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也可以让我开心一下。”邰明明拉开一张凳子坐到他面前，“手术成功，你有什么打算？”
“我不是原谅他。”伏苓低声说，“我只是觉得他现在这样太可怜了，况且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医生给我做手术。”
裴知味沉默良久，笑笑说：“我只是觉得，可能我们都想错了。”
邰明明破涕为笑：“如果不是伏苓肯让你给她动手术——你们真是两个疯子，你就没想过，万一这手术失败了你怎么办？”她拧开水龙头洗脸，又惊叹道，“你心理素质太好了，说真的，裴知味，我们认识这么多年，到今天我才有一点服你。”
裴知味后来还去找过几次叶家，每次仍旧是吃闭门羹。伏苓决定让裴知味为她做手术后，也去找过文阿姨。但文阿姨连她也不肯见，她打了几次电话，后来是伏妈妈劝住她：“我见过叶扬的妈妈，你暂时不要去找她。”
“我到医疗站的第一天，陪一个澳大利亚的老教授去查房，教授突然跟一个病人说Happy Birthday，还陪他聊了几句，病人很开心。出来后我问教授是不是和这个病人很熟，他说不是，那个病人是被遗弃在医疗站的，也不属于我们能手术的范围，只能等死。他只是从登记本上看到这个病人是当天生日，所以陪他聊几句。”
解剖剑突，分离胸骨后间隙。
“你说什么？为什么？”
……
裴知味不急也不恼，像经千锤百炼的钢，先前的种种锋芒尽皆收敛，只余无坚不摧的内心。他只把自己的笔记拿出来，结合伏苓的病情，跟伏妈妈解释手术原理流程。
“清除心包内冰屑。”
裴知味转过身来，却见邰明明捂着嘴，声音哽咽：“你将来会后悔的，你怎么能这样，和图书你读了多少年书才能当一个医生，你会后悔的……”裴知味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付哭泣的女人，他伸出手想安慰她——明明该伤心的是他自己，可为什么邰明明会哭成这副模样？他叹气道：“天无绝人之路——”他话没说完，邰明明已抱着他哭起来。
“谢谢夸奖。”
伏苓登时眼圈就红了：“那我要怎么做他们才肯见我？”
伏苓没问妈妈她可惜什么，可惜他的遭遇，还是别的什么？
这句话邰明明若是原来听裴知味说，一定觉得他太过骄傲，而现在她从裴知味眼里看到的，只有从容和坚定。
他转过身，还好，隔壁病房里只有伏苓，她也睡着了，应该没有别人会看到英明神武的邰主任梨花带雨的模样。他双手张也不是，合也不是，最后只好轻拍着邰明明的背：“没事，没事，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伏苓一脸失望望着母亲。
伏妈妈问：“你想跟叶扬的妈妈解释什么？”
“哦。”
裴知味的手轻轻一颤——他曾在脑海里模拟过无数次伏苓的手术，然而当他真真切切触摸到她的心脏时，那种真实的感觉，仍令他浑身血液加速流动。
“什么？”
“根据最近的检查，她有过几次呼吸困难的状况，间隔的时间有缩短趋势。我们是可以继续等，等国内有其他医生完成类似的手术，再给她做，把握会比较大；但也有可能，在等待的过程中，她出现什么意外。”
在场的助手医生、麻醉医生和护士们，都知道伏苓一度和裴知味谈及婚嫁，也知道是伏苓主动要求让裴知味主刀。他们看着裴知味熟练地执行每一项操作，标准精确如机器人，来不及流露敬佩，因为裴知味动作准而快，需要他们同样迅速地配合。
回答他的是邰明明：“我。”
“那我能怎么办呢？”裴知味无奈地道，“别哭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呢，有损你妇科之星的英明形象。”
黑暗里没有光，也没有声音，他只听到自己大口大口地喘气。
“心尖插针排气。”
邰明明讪讪笑道：“这真不像你会说的话。”
邰明明笑道：“还开得起玩笑，不算很糟糕。”
“休息好了再找工作呗。”伏苓抿抿唇，“你呢？”
“你的过去里没有我，那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必须要有未来。”
“他去印度两个多月，做了不少手术，其中有一例病情和我类似，他参与了手术，”见妈妈眼睛一亮，伏苓又补充说，“他做第一助手，不过我想以他的学习能力，应该可以完成我的手术。”
“你文阿姨也是这个意思。”
“这真不像你会说的话，”邰明明嗤笑道，“怎么，关心我啊？”
他们一同去ICU看伏苓，隔着玻璃，伏苓正香甜酣睡。
“好奇什么？”
伏妈和*图*书妈这回急了：“你怎么敢！”
“我记得，刚认识你的时候，对你有一种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亲切和熟悉。我一直以为这是因为我们彼此很合适，可以逐渐转化成，感情。可是，有时我会觉得，看到你，就像照镜子，看到自己一样。原来的亲切和熟悉，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看到自己。”
裴知味轻轻呼一口气：“所以？”
裴知味沉思半晌，问：“他父母还好吧？”
伏苓摇摇书：“看他写的好像跑步很开心一样。”
隔着玻璃幕墙，伏苓仍睡得如婴儿般香甜。
“你文阿姨不会再见你。”
“OH，MY GOD，”邰明明又念起经来，神经质一般走来走去，“裴知味，你会后悔的，你会后悔的。”
“我早就准备离开这里，只是没想到现在会是被迫而不是自己选择。”
“我也没有你这么八卦。”
裴知味终于转过脸来，一脸难以置信地说：“过奖，我的自恋比起你来差远了。”
一切步骤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裴知味神情严肃，不显露一丝一毫情绪。心外探查未发现未知问题，开始建立体外循环。待体温降至30℃左右后，用主动脉阻断钳阻断升主动脉，接着灌入冷心停搏液，让心脏迅速停搏。
裴知味耸耸肩：“教授说，医生的职责，不仅仅在于治愈，cure；更在于关怀，care。”
谢主任、邰明明和胸心外科其他几位医生，都通过视频观察着裴知味的一举一动，连院长也放下手头工作过来督战。终于等到伏苓心脏复跳，谢主任轻轻舒一口气：“闵教授做这个手术花了43分钟。”
见伏苓态度坚决，谢主任只好让裴知味来劝她——他想裴知味无论如何不敢拿伏苓的性命开玩笑，一定会慎之又慎，没想到裴知味只答了两个字：“我做。”
她在休息室里急促地踱来踱去，口里不停念着“OH，MY GOD”，最后她站定他身前：“所以你公开承认医疗事故，就是为了和她两清，让她心甘情愿接受治疗？”
手术完成后，伏苓被送入重症监护病房进行监护，裴知味一个人坐在休息室里，大汗淋漓，身体如彻底松下来的弓弦，绵软无一丝力气。
“你替叶扬赡养他父母这么几年，难道你文阿姨还不明白你是什么人吗？”伏妈妈摸摸女儿的头，“但是，你要她来高高兴兴祝你和裴医生——这也太强人所难了。”
伏妈妈死活不肯，伏苓只好去请谢主任，谁知谢主任也不同意：“伏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看小裴现在没手术做，想让病人恢复对他的信心。但你想过没有，如果失败，对你可能就是生命终结；对小裴，前途尽毁还是小的，你要是在他的手术台上出什么差错，他怎么承受得起这样的打击？”
“心肌温度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