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因为两个抱枕损失五千块，裴知味自己也觉得可笑。

拜完裘安，从憩园出来时，裴知味的车还停在路边，伏苓怔愣不语，赵启明问：“你真的要对自己这么狠？过去打个招呼吧。”

裴知味试图拉住她，然而伏苓挥舞双手，在他四周走来走去，情绪激动：“你们不就欺负他是个死人吗？知道他不可能跳起来反驳你们，所以口口声声要我忘记他！还说什么如果他地下有灵，一定不会希望我这样，你们怎么能这么轻松，把这种话说出口——就因为他死了，所以他活该被遗忘，不管我跟他曾经有什么，都可以被你们这一句话抹去，是不是？叶扬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最倒霉就是遇到你，而你现在竟敢叫我忘记他！你们凭什么！”

“我希望请你，请你放过她。”

拖了一周才把车卖出去，这回的买主砍价毫不手软，足足比上回谈妥的价钱少了五千块。

“告诉我你的答案。”

准备交付前，买主带家人过来再看一回车，买主的女儿一眼相中裴知味车里的两个抱枕，抱在手里不肯离手。

伏苓一时没敢接话，因为她的“换个环境”还停留在考虑中，而赵启明却和盘托出一整套计划。

他的手机响了，是二手车交易的中介：“裴先生，我们这里有位客户想看看你的车，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方便？”

伏苓转了老大一个弯才明白赵启明的意思，原来在赵启明的心里，裴知味的举动是被解读为“有情有义”的？她一时哭笑不得，不过想到赵启明的脾性，又不是不可理解。

“我没有恨他。”

“请你放过她，请你不要再出现在她的回忆里，她的梦里，她的心里。”

赵启明一脸茫然：“为什么？”

“我自己打车回去。”

裴知味面色铁青，一点一点变成死灰色，然而https://www.hetushu.com.com他目光仍胶着在她身上：“我只问你最后一次，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我知道你心里还恨我，你一辈子不原谅我也没有关系，可是你需要照顾，你的父母会走在你的前面。如果你愿意，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如果——如果你拒绝，我再也不会提出这种让你觉得荒唐的建议。”

伏苓摇摇头：“可是叶扬没有错。”

小姑娘左手抱着那只一脸愤怒的红鸟——那是后来伏苓单买的，右手抱着圆头滚脑的绿猪，喜笑颜开地说谢谢。裴知味愣了半晌，忽开口说：“那个不能送。”

伏苓惊讶转头：“裴知味你在说什么！”

“她已经为你付出了很多很多，你生病，她陪着你照顾你；你不在，她赡养你的父母。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也是一个需要照顾的人。如果你真的爱她，请你放过她，所有我欠你的，请你下一辈子再来找我追讨。”

伏苓连头也不肯回，挡在他和叶扬的遗像中间，一个劲地摇头：“你走吧，我不需要人照顾——就算我要人照顾，我也不会找你。你不欠我什么，我们两清了，我不想再见到你，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

“我们，我跟他不可能在一起的。”伏苓轻而急促地说，“我跟他两清了。”

“裴知味你住嘴！”

伏苓伸手蒙住叶扬遗像上的眼睛，不想让他看到眼前这一幕。她努力用双手遮住整张照片，好像裴知味是什么吸魂摄魄的妖怪，让他再看叶扬一眼，叶扬就会灰飞烟灭。

“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应该还健康地活着，不会在这里。

“但是，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谈伏苓。

“我不是不原谅他，”伏苓凄惶一笑，“我是不能原谅自己。”

一一是赵启明女儿的小名，原来拟定那么多名字，后来都没用上和图书。因为裘安意外过世，赵启明给女儿取名叫忆安，小名便叫做一一。

有人喊她的名字，伏苓手忙脚乱地擦眼泪，转过身发现是赵启明。赵启明看出她纳闷，解释说：“我来看安安，想起叶扬也在这里，过来看看。”

“伏苓？”

“那我也不需要你！”

伏苓转过头，径直往外走：“我跟他，已经结束了。”

裴知味朝叶扬的格子鞠躬后，又拉起伏苓的手，对叶扬的遗像说：“对不起，现在才来看你。

约了时间让买主看车，裴知味开车一向谨慎，保险公司那边也没有什么事故记录。裴知味要价略高，但因为保养得好，买主纠结一番还是答应了。

赵启明又补充说：“上次去医院看你，当时就想问问的，可是我不知道你跟裴医生是怎么打算的。”

“我爸妈带着她，刚刚病了一场，这几天才好。”赵启明形容憔悴，全不复往日潇洒风流的派头。女儿一落地裘安就不在了，在医院央求别的妈妈帮忙喂了几天，后来改奶粉，出了不少问题。不光小孩子受罪，大人们也都被折腾得鸡飞狗跳。

裴知味目光清冷，从她面上移到叶扬的格子：“我有些话想跟他说。”

“有个机会，不知道你肯不肯。”

“我们这条产品线，光年以前是弱项，收购之后想整合加强，上面想派一个小组去香港。我带队，定五个人，主要还是挑做熟的，不过如果你想换个环境的话，我应该能控制一个名额。”赵启明欲言又止，半晌后坦白私心，“其实也是我想找你帮忙。养孩子开销这么大，我要是答应过去，经济上肯定宽裕很多。现在主要发愁要不要带一一过去，留给我爸妈照顾吧，一来我舍不得，二来老年人带孩子那套方式，我接受不了。带过去的话呢我准备雇个保姆，但是要开拓市场，工作量肯定和_图_书不轻，人生地不熟的，完全没个帮手我也不放心。”

“那何必搞成这样？我是说，好吧，说出来你要觉得我现实，我这个人一向就这么现实。你可能还不知道，当时裴医生为什么要和你结婚？因为你查出来身体不好，他希望你高兴点，情绪好点。为这么点原因，他就愿意搭进来跟你结婚——不瞒你说，我当时听到这段话，我非常感动。”

出乎她意料的，赵启明点点头：“我明白。”

她再没回过头来，裴知味在车里看着赵启明的车消失在松柏大道上。

赵启明拜过叶扬后，又带伏苓去看裘安，路上问伏苓今后打算，伏苓便问：“你们公司还招人吗？我是说……别的城市，或者，外派到别的地方，我想换个环境。”

“你明白？”

“我送你回去。”

“裴知味！”

伏苓瞪着他，极不解问：“你怎么能帮他说话？”

赵启明所在的晨音科技，是从伏苓原来在的南方电讯出走的几位骨干创办的，在飞速增长数年后，这两年被南方电讯疯狂打压，甚至不惜以本伤人。终于在今年夏天，因为资金短链又融资失败，被南方电讯的主要竞争对手光年通信收购。赵启明在晨音时做得不错，所以公司被收购对他来说影响并不大，反而争取到一个新的机会。

伏苓恍然大悟，问：“一一还好吧？”

伏苓跳起来捂住他的嘴，裴知味拽开她的手攥住，继续说：“我会离开这个城市，不知道下一步将要去哪里，但是，我想带走伏苓。”

小女孩可能在家里被宠惯了，祭出大哭大闹的常胜绝招，不料裴知味油盐不进，直接动手从她手里把两个抱枕抢过来：“我说不卖就不卖。”

她从随身小包里掏出面巾纸，擦拭叶扬的遗像，很久之后，听到身后裴知味说：“对不起，我太自不量力。”

“他是没和_图_书有错，”赵启明忽然冒出一句非常有哲理的话，“他只是败给了时间，或者爱情。”

“抱枕不卖。”裴知味声色俱厉，朝小女孩伸出手来，“还给我。”

买主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会计较两个几十块钱的抱枕。小女孩死活不依，买主便掏钱包问：“裴先生，这两个抱枕多少钱？”

“我知道再多歉意的话，也不能弥补我的过错，没有什么能代替生命的价值，所以，我欠你很多，很多，很多。

“是，你说得没错。”裴知味面色冷静，“我没办法抹杀你和他的过去，在过去的所有时光里，你和他的一切都已成定局。因为他已经死了，没有人能战胜一个死人。可就因为他已经死了，他再也不能从坟墓里跳出来，陪你度过每一个明天！”

抱枕不值钱，买主也没当回事，以为裴知味肯定愿意送，笑说：“她最近天天就顾着砸猪，来，跟叔叔说谢谢。”

“你走吧。”

裴知味把她和伏妈妈先送回家，然后带她出来，车一路往城东开，伏苓心里猜到些什么，却没开口问。

目的地是憩园。

“我不是帮他说话，我是……我是觉得，就算裴医生犯过错，现在他肯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恨他呢？”

因为在女儿面前失了面子，买主一时尴尬无比，颇怪责裴知味：“不就两个抱枕么？干吗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再说还是旧的。一点做人的道理都不懂，难怪穷到要卖车！”

伏苓的声音防备起来：“你要跟他说什么？”

“你不能理解的。”伏苓也不知为什么，明知以赵启明的思维模式不能理解她的想法，却仍想找一个人诉说，“我不能原谅我自己。我爸爸妈妈，甚至叶扬的父母，都跟我说，忘掉叶扬吧，好好过以后的日子。我不是忘不掉叶扬，真的不是。有一段时间，我差点就忘记他了。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和_图_书。我发现裴知味的医疗事故时，很生气，很生气。我来看叶扬，才发现我生气的，不是他当年犯的错。而是，他想跟我结婚，只是出于补偿和愧疚。我发现自己竟然是这样想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裴知味朝她伸出手来，伏苓不解其意，裴知味干脆伸过手来拽住她，问：“他在哪里？”

赵启明皱着眉，斟酌良久后说：“从我的私心上，你能跟我去香港自然最好。但是，我们同学也这么多年，我跟叶扬又是一个寝室的——我说句可能不该我说的话吧，如果叶扬在地下能说话、能劝人，他也会希望你有人照顾的。”

“裴知味！你凭什么说这种话！”伏苓挣开他，尖声叫道，“你凭什么要我忘记他！你有什么资格！你们人人都这样，每个人都会说，他已经死了，你还年轻——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他死了吗？他为什么会死，他是你害死的！人人都有资格要我忘记他，只有你没有！”

伏苓试着把手往回缩，却始终未能得逞，只能给他指路。裴知味另一只手拿着花，一路上行至叶扬存放骨灰的地方。伏苓这才发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裴知味终于离开，留下伏苓一个人，她站在叶扬的遗像前，伸手抚触他的眉眼：“对不起，我不该让他来，你别生气。我不会跟他在一起，我也不会忘记你，过去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永远不会。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裴知味冷冷道：“我不卖了。”

“我明白，就像我知道你心里一直很讨厌我，只是因为裘安才跟我来往一样。”赵启明很无所谓地笑笑，“但是做人何必要这么累呢？”

裴知味望着自己双手，那双手对许多人来说，有着近似起死回生的魔力。然而，此时此刻，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湮没灭顶的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