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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萤有耀

作者:松风al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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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峰回路转

第二十六章 峰回路转

这是顾萤十八年来第一次真正得到母亲的认可。
“你只是图一时新鲜罢了。”顾萤把面条下进沸腾的热水中,“这种新鲜的快乐就好像……就好像你第一次吃烤冷面,第一次吃烤串,第一次吃鸡蛋仔,第一次吃云吞一样。当然,我相信你是发自内心地觉得很好吃、很快乐。可是当你回归自己的生活,你请我吃的依旧是人均八百多块的高端日料,因为那更贴近你的日常生活。你身边明明有各种各样漂亮的蝴蝶,就不要引诱我这样的飞蛾了。”
“不知施主有何苦恼?”慧隐大师从容淡定,微笑着问。
从她的视角看,沈清耀低头时前额细碎的头发略微挡住高挺的鼻梁,吃相十分优雅。
“你如果只是沈清耀,我真的没有任何仰慕之外的想法,可你是全天下最温柔可爱的‘虫老师’,是我人生中第一个认可我、欣赏我、理解我、尊重我的人,是唯一一个分享了我所有不光彩的小秘密的人,是带我从泥沼里一点一点爬出来的人……”顾萤哽咽地说着,手上越抱越紧,生怕松开他就会消失似的,“可是我真的不行,我做不到,我没办法成为和你匹敌的人。这仅仅是我自己无能罢了,怪不了任何人……那我不贪心,只短暂地拥有你一下,好不好?我们做所有情侣都会做的事,好不好?我们去约会,好不好?就一天,一天就够了,然后我们就……分手,江湖不见。”
顾萤听着听着,刚止住的眼泪便重新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外蹦。
“你这算大仇得报。”沈清耀打趣道。
手机在口袋里开始振动,顾萤接了电话,对面传来了林曼英的大嗓门——
“带齐了。”顾萤半天才瓮声瓮气地憋出三个字。
“我看我还是把自己的方向定为应用数学吧……做纯数学的神仙遍地,我这种普通人恐怕毫无出头之日。”顾萤垂头丧气地说道,“但这样好像就背离了我学数学的初衷,而且……做应用数学肯定会被清高的纯数人开除数学籍的。”
“嗯。”沈清耀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该怎么办……我真的没有别的想法,我就希望……他找一个比我好的女朋友。”顾萤的尾音渐弱,最终被远处的嘈杂音乐彻底盖过。
顾萤上车后正襟危坐,都没敢问目的地在哪儿。
顾萤用勺子敲了敲桌上的水杯:“那这是什么音?”
顾萤脑海中闪过自己曾经毫无顾忌地跟他讲过的心事和恋爱观,不由得一下子脸颊滚烫。
“你反反复复地跟我说,你不行,你达不到什么什么水准,到不了什么什么高度,怎么样都无法与我势均力敌,可是你试过了吗?”沈清耀扯开嘴角苦笑,“这不就跟你高中的时候做数学题一模一样吗?还没开始思考,就告诉自己一定做不出来。你都没试过,怎么知道自己不行?”
“哦……”顾萤乖巧地退出了“相机”选项,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行行行,又开始飘了!你要清楚你现在是在明华大学,那里卧虎藏龙,国奖那么好拿?你争取能拿个中上游的成绩妈妈就心满意足了!”
“啊!我突然记起我的钢琴老师讲过,李斯特在修改超技练习曲的时候,一开始并没有给第二首和第十首加标题,后来布索尼重新编辑时才再次命名,其中第十首被命名为Appassionata(热情的),是不是也包含了passio所带来的意思呢?”顾萤恍然道。
“你让我静静!”辛静没想到还有更魔幻的后续情节走向。
“都说了是认真的。”沈清耀抬手,成功地在她蓬松的鬈发上揉了揉。
沈清耀眯着眼睛睨她:“我明天就要飞回学校了,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回国。”
顾萤疑惑地抬头,这才看到不远处跟她仅隔了一条过道的沈清耀。
沈清耀感到这话格外滑稽,心里却忍不住还是萌生了那么一点儿感动。他稳稳地把她放在沙发上,低声笑道:“第一,你这么瘦,一点都不沉;第二,你当我是纸做的?还压坏了……”
“嗯。”
“哦……”顾萤这回倒是乖乖听话,双手捧住杯子,“咕噜咕噜”把里面的水一口气喝光了。
“包在我身上。”顾萤比了一个OK的手势,又忍不住在内心唾弃自己:顾萤啊顾萤,你能不能有点儿出息?明明懒得要命,结果沈清耀一说想念你做的饭,立马像打了鸡血似的起劲儿,实在是太狗腿了……
“我以前老觉得,自己特悲催。我一直觉得……我怎么努力都达不到你的要求,然后不被允许做这个,不被允许做那个,也因此错失了许许多多的机会。小时候我想买一本贡布里希的艺术史,你说看那些没有用;我想练长跑,你说浪费时间耽误学习;我想参加机器人比赛,你说辛静那么聪明都不参加,我就别白费那个劲了……其实我一直幻想,如果我能有一个机会,说不定就会发现自己其实没有这么平庸,我也能有自己擅长的事。可是今天我想了很久很久,突然就特明白,我就是不够好,哪怕老天平白无故朝我扔一块馅饼,我也接不住,我缺的从来都不是机会。”顾萤一股脑儿地把郁结于心的念头全部倾倒了出来,“对不起,我是你这辈子最大的缺憾,是你被陌生人谈论的笑料。如果你当年没有生下我这个累赘,你的人生可能比现在成功多了……”
“顾萤,”听到这里,沈清耀忍无可忍地打断她的话,“是你把我拒绝了,而且是两次。我再怎么不愿意也只能尊重你的想法,可你倒好,又反过头来痛哭流涕说你难过,那你说我能怎么办?”
她感到心脏下一秒就要跳出胸口,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
顾萤胡乱挥着手,好不容易才握准了沈清耀递到她嘴边的水杯,却没接过来,只是顺着水杯摸到他的手:“男神,你的手真好看……”
“但是……新的挑战才刚刚开始呢!”
“我醒来之后满脑子都是想见你,生怕你去了明华大学之后,遇到一些优秀的男生追求,然后就开始恋爱了。可是身体的恢复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很缓慢,急不来,所以复健期间,我常常因为焦躁而产生自暴自弃的情绪。”沈清耀低声问道,“你有没有打开那本钢琴谱?”
“我还不够非理性吗?”沈清耀自嘲地长叹一声,“你已经是我人生当中最大的非理性了。”
“运筹,优化,数值计算吧?我才大一好不好,哪考虑过这么远。”顾萤仔细想了一下又迟疑着说,“我前段时间还听一个学姐跟我吐槽,说一些应用数学的博士连什么是同调都不知道,大部分时候一心想着灌水发论文赶紧毕业,对真正的数学理论毫无追求的人才会去做应数。”
“让你每天给妈妈打个电话汇报一下情况,你就是不记着。在明城这几天感觉怎么样?适应不适应学校的环境?跟新同学都处得好吗?东西都带齐了吗?平时丢三落四的,少不了妈妈再给你寄。”
“什么?!”顾萤怪叫着,像毛毛虫一样蠕动进毛毯里面,盖住自己的脸,过了几秒又重新钻出来,“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自己酒品这么差……我没有对你做什么更不要脸的事儿吧?我衣服呢?我该不会还耍流氓了吧?”
沈清耀猝不及防地被她猛然压在了身下,隔着家居服单薄柔软的绸缎质地,他几乎能清楚地感受到她柔嫩的肌肤散发出的滚烫热度。
“你应该知道有一个词叫‘秀https://m.hetushu.com.com色可餐’。”顾萤托着下巴盯着他看。
顾萤进退维谷,骑虎难下,只能重新缩进毯子里装傻。
“难道你不是吗?如果我不是学数学的,不懂这些是个什么概念,那我可能还不至于这么震惊。”顾萤听得整个人都不好了——若她不是明华大学数学系的学生,或许也会有各种误解:比如像她堂哥顾明这样的孩子都会被普通人吹捧为“数学天才”,反而真正的大佬本科不发几篇顶刊就不够强,本科生看不懂前沿论文就是不够强,连博士毕业后开始走tenure-track(美国教授的一种聘用制度)都听上去不够强,毕竟没有直接拿到终身教职……恰恰是因为她身处现在的环境,从学长学姐口中大致了解过一些未来即将面临的困难,才明白了这些意味着什么。
“你冷静下来了?”沈清耀笑得让人如沐春风。
歌声被|操场上的嘈杂分割成断断续续的音调,顾萤仍然隐隐约约地听清了那一句“谁能凭爱意将富士山私有”。
“要不你酒醒了再想想?”沈清耀笑着提醒她,“说不定是个激将法呢?”
沈清耀哭笑不得,低声命令道:“喝水。”
“她是泽阳市高考理科状元,现在在明华大学读经济,准备以后修一个数学双学位。”顾萤一板一眼地介绍完,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黎铭舜发挥失常,没拿到自招,最后离明华大学的分数线差三分,已经在复读了。”
“其实我最近真的很忙,但我还是选择在身体刚刚恢复得差不多的时候找了一个借口回国。”沈清耀肃然道,“说起来这是很不公平的一件事,你想找我的话随时都能知道我在哪儿,但我想找你无异于大海捞针。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你一定会在明华,所以……我这次回国是特地来找你的,我害怕再晚一天就会错过你。你也知道,你一直很受男生欢迎。”
“你让我少操点心就谢天谢地了!一天到晚不能安宁!”林曼英又恢复了以往的数落。
“谢谢。”沈清耀笑道。
“嗯?”顾萤不解地看他。
这时,恰好手机里关注的微信公众号推送了一篇关于绝对音感的文章:……十九世纪的牛津音乐教授乌斯利爵士毕生音感绝佳。他在五岁的时候曾说,爸爸打喷嚏的那个音是G,风吹的音是D,家里的钟“当当”响的那两个音则是B小调。大人验证之后,发现他每次都说对了。对大多数人来说,如此正确的音感似乎不可思议,就像眼睛具有红外线或X光一样的透视力,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但对有绝对音感的人而言,这种能力稀松平常,没什么了不起……
“我改变主意了。”沈清耀脸色一沉,突然说道。
顾萤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一睁眼看到的是致敬蒙德里安《加号与减号的构成》的一幅抽象画。
“你知道什么是同调,所以你比那些应用数学的博士厉害了吗?”沈清耀笑着反问。
顾萤反倒越发精神起来:“我没事了!我好着呢!妈,你等着我拿国奖吧!”
“我和你不一样,从小到大一共就那么一个男神。”顾萤被她气笑了。
顾萤紧紧握着手机,千言万语哽在喉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我先走了?”辛静替她理了理被眼泪粘在脸颊上的头发。
“你好像很失望。”沈清耀双臂撑在她头侧,低头凑到她耳边说,“你如果想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啊?一作吗?”顾萤虽然是一个刚入学的本科生,但她也在学长学姐的闲谈中听闻由于现代数学庞大的知识体量,基础数学方向的普通本科生能在本科阶段扎扎实实打好基础,并在研究生阶段顺利开始科研就已经很不容易。她也曾尝试在arXiv上浏览过不少前沿论文的Preprint(预印本),大都因为缺乏知识储备而完全看不懂,而能发在“四大”上的论文很大程度上意味着对于其重要性的肯定,能否做出能够发在“四大”上的论文几乎已经成为判断一个人是否为一流数学家的标准之一。通常来说,博士生阶段能发一篇“四大”都值得佩服了,读基础数学在本科期间就能发“四大”的学生明华大学数学系历年来还没出现过。
手机在这个时候“嗡嗡”振动起来,她滑动了图标接听,对面传来辛静怒不可抑的大吼:“顾萤,你到底在干什么啊?你室友说你昨晚一整夜都没回宿舍!”
“不不不,不是。”顾萤连连摆手,她明明是害怕自己继续出糗,以至于元气美少女形象全线崩塌。
“我刚刚……被男神表白了。”顾萤说完又哽咽得讲不出话。
沈清耀愕然地听着她醉醺醺的声音和离谱的话,皱眉捏起她的下巴:“顾萤,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把我的感情当成什么?是某种你可以随意享用一天,而后弃之敝屣的东西吗?”
“你说,如果我是你这一生中遇到的最难的难题,你也不想退缩,不想畏首畏尾,你想试一试,就这么做下去,直到做出来为止。”沈清耀正色道,“说完你就吐了自己一身,我叫我的助理来帮你清理了一下。”
慧隐大师只是笑了笑:“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施主不如直接去问他吧。”
“你要知道,绝大多数学习纯数学的人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什么成果,所以大部分时候他们需要制造这种强烈的优越感来作为他们努力下去的动机。其实我能理解,如果他们不坚信自己是出于更远大的追求、更高级的热爱而去学习更艰深的数学,那么天赋的匮乏会轻易让他们怀疑人生。”沈清耀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所以,允许这份优越感的存在吧,这或许是很多叶公好龙的人赖以生存的东西。”
“嗯?”沈清耀眼含笑意地看着她。
“国内的应用数学主要是指什么?比如Geometric analysis(几何分析),PDE(偏微分方程),Dynamic system(动力系统)这些方向吗?”沈清耀好奇地问道。
“我休学的两年多时间里又不只是在陪你玩啊,你睡觉的时候我都在想问题,运气比较好,发了一篇四大(数学领域的四个顶刊)。”沈清耀本能地反驳,说完又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明明竭尽全力地试图谦逊,欲盖弥彰地强调是“运气好”,本质上却改不了骨子里的高傲,受不了任何人的质疑,尤其是顾萤那句“太容易了”听上去格外刺耳,好像他连本科学位都拿得名不正言不顺似的。
“辛静最后考得如何?”沈清耀一边开车,一边随口问她。
“但是你……不加休学的时间,本科好像也就读了不到两年?”顾萤默默在心里计算了一下时间,“会不会……太容易了?”

“那行,你一个人待会儿,冷静冷静,不开心了就给我打电话,千万别一个人钻牛角尖儿,听到了吗?”辛静仍然事无巨细地叮嘱道。
沮丧的情绪一扫而空,可心口还是疼。
顾萤一撇嘴:“哎呀,你别闹啦,我真没事儿,你赶紧去忙吧。”
“妈……”
“是啊,音乐高潮处甚至标注了disperato(绝望地),来描绘这种痛苦中的狂热。”沈清耀看了她一眼,“话说回来,人的一生还是要做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如果你担心做纯数学会养活不了自己,我可以养你啊。”
“我懂了。和-图-书说白了你不过是想逃避压力,逃避困难,逃避别人的质疑,不是吗?”沈清耀的眼神里盛满了狡黠之色,“顾萤,你不过是怂罢了。”
“这就是你冷静下来深思熟虑之后的答案?”沈清耀的嗓音像淬了层冰似的。
“可是我不想只配得上你平凡的那一部分,你懂吗?”顾萤低着头打断他的话,“你教过我,这不是我该要的爱情,因为它不够平等,不是吗?你说得对,纵然是你也有平凡的一部分,而我的平庸和贫瘠注定了我只能懂你人生中那一点点平庸的部分!那么我拥有一个像你这样金光闪闪的男朋友就没什么值得开心的,我应该感到自惭形秽,不是吗?难道我要像一个芭比娃娃一样站在你身边充当装饰物吗?”
“哈?你真没开玩笑啊?什么情况?”辛静彻底被这个魔幻的事整蒙了。
“你怕不是癔症了?你清醒一点!”辛静倒抽了一口冷气,“这听上去简直和朱一龙跟我表白了一样胡扯。”
顾萤逃了下午的数学分析I,买了一瓶“白牛二”,偷偷窝在宿舍喝了小半瓶也没能抑制住胸口裂开了似的疼痛。她反复想着沈清耀的话,反复想着如果她答应了,会怎样?她不禁想起曾经和沈清耀聊起毛姆笔下塑造的三种女性,若她真的和沈清耀在一起,恐怕也只会沦为他人生中一枚无足轻重的注脚,那么她宁可只做自己人生篇章中的“主题”,哪怕这个“主题”不如他的那样重要。
顾萤全身僵住,匪夷所思地瞪着他,一瞬间感到自己脸颊烫得能煎熟鸡蛋。
“你胡说!”顾萤嘟起嘴来,“我,顾萤,都‘莽’了十八年了,这辈子,除了胆子大,没别的优点!你可以说我菜,我承认,但是!你不能说我怂!”
他心头浮起一丝蠢蠢欲动的希冀,立即起身,快步走到玄关,透过防盗门镜,果不其然看到了顾萤羸弱的身影。
“哟,早啊。”沈清耀穿了一身灰色的家居服,懒洋洋地从卫生间走出来。
顾萤言简意赅地总结了一下自己最近的经历。
“我才没有落井下石呢。”顾萤赧然地分辩道,“你……为什么突然消失了?我还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呢。”
“啥玩意儿?你不要跟我说是沈清耀?”辛静忽然激动地摇晃着顾萤单薄的肩膀。
“啊?我做了什么?”顾萤恨不得当场人间蒸发。
沈清耀对上她诡异的眼神,微微一愣,顿时勾唇轻笑:“你是不是想歪了?我是说,我真的还想和以前一样,和你共用身体,听听你究竟在想些什么。省得我像现在一样,乱猜一通,还总是猜错,心情大起大落,像坐过山车似的。”
顾萤眼神迷离地望着他,一如她从小到大一次又一次地仰望那张海报。只不过那张海报上的他显得清冷又遥远,而此刻他近在咫尺,嘴角的笑意格外温柔。
“那你为什么不敢和我在一起?”沈清耀紧接着问道。
“顾萤,如果一个男人的自尊可以拿出来交换爱情,那么这样的自尊便一文不值,今天他可以用尊严换爱情,明天他就可以用忠诚去换利益,甚至会产生代偿心理,得到你之后便狠狠踩在脚下,把当初付出的尊严一一讨还。自尊廉价的人不值得你爱。”沈清耀捏了捏她湿漉漉的小鼻子,温柔地说,“小傻瓜,正是因为我很认真地对待你说的每一句话、提出的每一个要求,所以才会事事考虑周全、尽可能地做最正确的决定,你不要因果倒置、买椟还珠。”
她终究还是后悔自己做的决定吗?沈清耀这般想着便开了门,下一秒便嗅到浓重的酒气涌入,他不由得蹙眉。
顾萤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感到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沈清耀沉默了好一会儿,终究还是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个文件夹递给她。
“嗯。”
“升G。”沈清耀没有抬眼便答道。
“我来我来,您的手那么金贵,还是乖乖等着吧。”顾萤大窘,一瞬间仿佛回到了被他听到内心想法的日子。
“你呢?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对什么方向感兴趣?”沈清耀不愿意继续被顾萤用惊恐的眼神行注目礼,转移话题。
夜幕疏朗,路灯齐刷刷地点亮了一整排。
“承蒙抬爱,顾萤,我想告诉你的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能力的极限,你有,我也有,它是客观存在的,但是只要还活着,就永远不要相信自己已经触及了它,永远不要预测它,不要比较它,不要恐惧它。”沈清耀温柔地注视着她的眼睛,“我亲爱的‘打不倒小姐’,你的潜力是没有边界的。”
顾萤尴尬一笑,在内心大喊:顾萤,你瞎想什么呢?是不是醉酒还没清醒过来?
顾萤舒了口气,拍了拍胸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等等……不对,你刚刚说,我说了什么?”
“顾萤,你给我听着,你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棒的孩子,是妈妈引以为傲的女儿,你值得最好的一切,你明白吗?”林曼英字句有力地说着,“如果听不明白你就给我背下来!”
“你昨天喝得醉醺醺的,跑来敲我的门,然后晕乎乎地扑过来,软磨硬泡地说‘男神,我要和你做一天情侣然后分手’。”沈清耀提起她这个解决问题的思路仍旧哭笑不得,“真是太符合你的作风了。”
沈清耀只觉得心口被这四个字狠狠刺了一下,一时说不出话。
说着,她便要弯腰去捡玻璃碎片。
“在家不能吃饭吗?”沈清耀理所应当地反问,见她表情复杂,又补充道,“顺便给你拿你之前要的谱子和题目答案。怎么,真当我是哥斯拉,怕我吃了你?”
“那谁能维持淡定从容呢?如果我遇到沈清耀跟我表白,我也会变成傻子的。不过我看,你也别把他想得那么好,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怎么就突然喜欢上你了?这不是很奇怪吗?别是那种到处与漂亮女粉丝有不正当关系的人渣吧?我看娱乐新闻上经常爆出明星、偶像、大V做这种事!欸,对了,我微博上关注的科普博主还出这种事儿呢!真的人不可貌相,别看平时满口知识理论,好像是个人模人样的知识分子,结果做起事情来毫无道德廉耻可言。”辛静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一脸慎重地提醒着,“你不要把自己摆在一个不对等的位置上,这样会自我蒙蔽的,你可要清醒一点呀!”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单手搀扶着她,另一只手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带着责备的语气说道:“站稳。我说顾萤,你这是喝了多少酒?谁允许你喝这么多酒的?”
“大师,您开导开导我吧。”顾萤哭丧着脸看向他。
“你为什么就看着我吃?你自己不饿吗?”沈清耀捞起碗里最后一片蔬菜,问道。
顾萤吸了吸鼻子,忽然屈膝半跪在沙发上抱住他的腰:“男神,我好难过,你抱抱我好不好?呜呜……我从下午哭到晚上,像被人在胸口挖了个洞似的疼,越想越难受……”
顾萤远远望着辛静的背影融入人群中,不禁心生落寞。
“对不起……”顾萤一回想起自己失礼的行径就抬不起头来。
沈清耀也不打算继续跟一个烂醉如泥的人废话,直接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朝沙发走去。
“真的假的?这么神奇,这个呢?”顾萤又拿了一根筷子敲了敲瓷碗。
“可是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顾萤撇开视线,小声嗫嚅,“我真的没有能力达到……”
“如果你不说那些话,我根本不会对你有任何妄想,可是现在……https://m.hetushu.com.com呜呜……一想到以后我会和另外的人结婚生子,我就好难过好难过……感觉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有爱情了……真的好羡慕你未来的女朋友啊……她一定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子……可以拥有全世界最好的你……”
“因为……”顾萤一时蒙了,忽而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指着躺在沙发上的沈清耀说,“谁说我不敢?我有什么不敢?我告诉你,就算你是我人生中遇到的最大的难题,我顾萤也不怕!”
沈清耀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把她的小脸从毯子里面剥出来,沉声说道:“真想再回到你的身体里面。”
“可是……如果真的感到痛苦,真的还会有人为了所谓的优越感而维持激|情和热爱吗?”顾萤再次体会到了沈清耀的刻薄之处,忍不住感慨他平时和自己说话真的太留余地,也太温柔了。
“那你这段时间……做了什么?”顾萤怕自己说多了显得唐突,又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问。
沈清耀不在国内常住,家里布置风格极简,除了一架黑色钢琴和拐角处的小书架,没有其余的摆设,客厅显得空荡荡的。
气氛陷入僵局,顾萤不知所措,便随手刷着微信朋友圈,时不时地偷偷抬眼看他。
“你中午通常吃什么?”沈清耀随意地解开衬衣的几粒扣子,漂亮的锁骨隐约可见,“要不你煮碗鸡蛋面吧。”
“哦……我懂了。”顾萤乖巧地笑着点头。
“不能。”沈清耀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傲娇。
“你这孩子,有了笔记本电脑就用来追剧了,那是给你当学习工具的!”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在病床上醒过来了,然后就回不去了……当时慧隐大师的一番话让我明白了很多东西,比如,什么东西值得去追求,什么东西又能够放弃。放不下所谓的天赋,其实也是一种‘我执’。想通了这些之后,我突然感觉到自己有了勇气去面对自己的人生抉择,去坚持自己想要的,放弃自己不得不放弃的。”沈清耀娓娓道来,“然后一切都顺其自然了。”
她把杯子递回去的时候手一滑,水杯便在大理石地面上碎成了玻璃碴。
“你胡说什么啦!”顾萤羞恼地倒抽了一口气,下一秒便感到唇上温热。沈清耀微微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颊上,他浓密的睫毛扇动,扫得她皮肤痒痒的。
林曼英一时愣住,不明所以。
“嗯。”顾萤点了点头。
“你只是没有那么喜欢我罢了。”顾萤逐渐平静了一些,小声嗫嚅道,“以前男生追我,还有能跟我下跪的,还有为了逗我开心能学猪叫的……哪有像你这样云淡风轻、坐怀不乱的,连我一个小小的请求,都不能答应……”
“不用!我现在就跟你说,我,什么都不怕……不就是跟从小到大崇拜的男神谈恋爱吗?求之不得!”顾萤的神态气势仿佛回到了那个一往无前的少女时代,“沈清耀,如果你真的是我人生中遇到的最难的难题,我也不会畏首畏脚,而是保持持续探索的心态,做下去,直到做出来为止……你说的……你教我的……”
顾萤把手里均匀切成片的白萝卜放进一旁的碗里,平静地开口道:“假如现在普林斯顿破格给我一个纯数学的PhD offer(博士学位),你说我接受还是不接受?当然不接受,去普林读博的学长告诉我,普林数学系培育的绝大多数是天赋异禀的学生,往往导师会给予足够的自由让他们探索自己想做的问题。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就算去了也可能会因为‘被散养’而失去很多成长的机会,反而适得其反。对于数学生而言,名校是实力的结果,而并非达到实力的过程。自身不具备足够强大的实力,就算全世界的顶级名校都向你抛出橄榄枝,也毫无意义,不是吗?或许我这辈子都没有办法达到那样的高度,因为我天生不具备那样的天赋,就像我这辈子都没有能力成为与你势均力敌的恋人。”
第二天一大早,顾萤便一个人去三昧禅院还愿,一如上次那般遇到了慧隐大师。
“啊……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
她观察了一下厨房里的嵌入式电磁炉,按下了开关,才继续说道:“但我知道,你从小到大一直都拥有最好的一切,所以我也真诚地祈祷你能有一个最好的女朋友。你就像一轮皎洁且完美的月亮,高高地挂在天上。我只想远远看着你,做一个默默仰望月亮的人。”

顾萤说不出话,其实沈清耀有什么错呢?她自己“接不住”罢了。
“怎么,不然我来?”沈清耀嘴角衔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轻易读懂了她内心的想法。
“还行,挺英勇无畏的。”沈清耀回忆起昨晚的一幕幕和顾萤的“豪言壮语”,嘴角便克制不住地上扬。
“谢谢,谢谢,谢谢你的喜欢,可能这辈子最值得我骄傲的事儿就是沈清耀喜欢过我,至于其他的我什么都没想过,我只是希望你找一个完美的、懂你的、配得上你的女朋友。”顾萤顾左右而言他,很害怕自己再这样下去就会改变主意,朝着自己不可控的走向发展,“能把……乐谱和题目的答案给我吗?”
“这个Passion翻译为受难?它与意思是‘激|情’的Passion是同一个词吗?”顾萤微微诧异。
“可是……可是……爱情就应该是非理性的东西呀。”顾萤虽然嘴硬,却依旧感到心口的疼痛一点一点被治愈了。
“顾萤,不是这样的。”沈清耀心疼地把她抱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长发,“我当然很难过,也反反复复想了你说过的话,很努力地试图去理解你的心境。其实我知道,只要我想,你总会改变你原本的选择,乖乖做我女朋友……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我应该利用你对我的喜欢来改变你自身的意愿吗?然后怀着那些别扭拧巴的想法,在我身边永远自卑,永远患得患失,永远没有自我,永远被爱情的多巴胺牵着情绪走?我不愿意的。在我心目中,你那么自信、开朗、乐观,像永远散发着热度的太阳。我不愿意为了满足自己的渴望而破坏你这份美好。”
“升F。”沈清耀终究还是被她大惊小怪的模样逗笑,“这有什么好吃惊的?作曲系视唱练耳方向的人几乎都是绝对音感。绝对音感其实用处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大,因为后天训练出的相对音感其实也够用了,绝对音感甚至会带来很多不方便的地方。有一次我被Fryderyk Chopin Institute(肖邦协会)邀请去试弹一架十八世纪末的古钢琴,它的音高和现代钢琴差别比较大。你都不知道我全程有多难受,就……好像每个音都弹错了似的。”
“首先,国际期刊是按照姓氏排序,不区分一作二作;其次,我是独立完成的。”沈清耀眼中含着笑意,“你这是什么表情?好像我是哥斯拉。”
沈清耀走到自己的车旁,替她拉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
“追了一个电视剧,看哭了。”顾萤随便编了一个理由。
顾萤摇了摇头:“没有。我实在太难过了,只顾着哭了……”
“我讨厌你。”顾萤埋在他颈窝抽泣。
“我做了一件事,不后悔,但很难过。我也知道自己这么难过是自找的,但还是希望得到对方的原谅……所谓原众恶所起,皆缘意地贪瞋痴也。”顾萤啰啰唆唆说完便低下头,等着大师用他无边的智慧开导一下她这等愚昧的凡和-图-书人。
门铃响起来的时候,沈清耀正冲完澡准备睡觉。
闻言,顾萤脸颊一烫:“那话又不是我说的……我只是转述一下而已嘛。”
“什么叫噪音呢?对了,我给你上的音乐课有没有讲到Schönberg(勋伯格)?”沈清耀咬了一小口鸡蛋,仔细回想着,“我记得我应该跟你讲过序列主义、随机音乐和微分音乐,这些全都颠覆了传统的调性体系和作曲结构。现在我们可以讲讲《机遇音乐》。Schönberg(勋伯格)有一个学生是John Milton Cage(约翰·凯奇),同样是先锋派作曲家,他最有名的作品是《4分33秒》,全曲三个乐章无一个音符,唯一的内容就是‘Tacet(沉默)’。钢琴演奏者在乐章之间会做出开合琴盖、擦汗等动作,而在演奏这首乐曲期间,听众听见的所有声响都会被认为是音乐的组成部分。你认为这是噪音吗?”
“不谢不谢,男神肯吃我做的饭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幸福!”顾萤话音一落,已然开始在内心自我鄙视:算了吧顾萤,原来你还能更狗腿……还能不能挺直腰板做一名有骨气的先锋女性了?
犹豫了几秒,她又放弃了——反正也不会再联系,何必留下什么,每每看到徒增伤感?
顾萤一如既往中二地笑了出来。
“对不起。”顾萤半醉半醒地说道,“我现在一点儿都不讨厌你了,果然还是最喜欢你了,嘿嘿。”
顾萤闻言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样的反应。
“妈,对不起。”
她抬手把平安扣戴在了脖子上。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不远处有学校艺术团的表演,一个女生用沙哑的嗓音深情地唱着陈奕迅的《富士山下》。
“不然我们叫个外卖?主要是我真的想念你做的饭了。”沈清耀闲闲地倚着门,看她不情不愿地在冰箱里扒拉了好一阵子,终于忍不住开口。
辛静找到顾萤的时候,她正一个人在操场的角落里哭。
“啊……我这么沉,把你的手臂压坏了怎么办?你快放我下来……”顾萤说得一本正经,“男神以后还要……弹钢琴的。”
“没事,你看我像是那种会为了感情上的一点儿小事儿要死要活的人吗?”顾萤用力吸了吸鼻子。
“好了好了,不哭了,相信沈清耀这么聪明通透的人不会那么小心眼儿,就因为这事生你气的。”辛静听得一头雾水,又觉得继续追问不合时宜,便柔声安慰道,“如果你实在难受,我陪你走两圈?”
“怎么回事?声音怎么这么哑?大夏天的感冒了?”
上午明媚的阳光洒在沈清耀干净的白衬衫上,令顾萤鬼使神差地想起Correggio(柯勒乔)的著名画作《Danae(达那厄)》。
“你保证你没事?”辛静还是不放心。
“……不是去吃饭吗?”顾萤边问边解开安全带。
“我本以为尊重你的意愿能够使你开心,但如果分开使两个人都那么痛苦,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沈清耀认真地凝视着她迷醉的美目,掷地有声地说道。
“你有绝对音感吗?”顾萤没话找话。
“我怎么会在这里?”顾萤用毛毯裹住自己,“我的衣服呢?我该不会又做了什么丢脸又失礼的事儿吧?”
“你哄我。”顾萤奶声奶气地怨声道,“所有人都会说我配不上你。”
沈清耀睨着她刻意讨好的神情,终究还是心软,没再继续说什么,只是端过碗来低头吃面。
顾萤嘴角的笑意凝固,依依不舍地问:“不能多留几天吗?”
“你不要生气好不好?我也不想这样,我那么喜欢你,我也希望自己是一只蝴蝶啊……”顾萤把煮好的鸡蛋面端到桌上,委屈巴巴地撒娇,“我们不要说这些了好不好?你饿不饿?”
顾萤把文件夹贴近胸口抱在怀里,电梯下降的失重感让她恍恍惚惚,忽然产生了返回去要一个联系方式的冲动。
“我得先赶飞机了,我家的钥匙在床头柜里,你可以拿着。你的手机密码居然是0922,太好猜了,于是我擅自加了你的微信。”沈清耀一边说,一边起身,临走前又揉了揉她的头,“再休息一会儿吧,时间还早。”
“顾萤,妈妈从来都觉得,你是上天最最珍贵的馈赠。从小到大妈妈拼命地约束你,不是因为你不行,而是因为妈妈知道自己能力有限,妈妈害怕,就像放风筝一样,妈妈怕自己松开了手中的线之后,你飞得太高会摔下来。妈妈只有自己一个人,如果你摔下来,没有人能帮我们一把,你懂吗?”林曼英在电话里压抑着情绪说道,“妈妈只能这样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地活着,别无选择。”
顾萤整个人都石化在原处。
顾萤挂了电话,眼泪也差不多被风干了。
“哦?我还以为你梦寐以求的幸福是做我女朋友呢。”沈清耀忍不住语带嘲笑地打趣她,心中明显意难平。
“这怎么一样……高中数学题多简单呀……”顾萤仿佛完全忘记了自己当年分班考试数学不及格的成绩,“可是你是什么……你是一座珠穆朗玛峰,是我达到极限也不可能登顶的存在。”
“顾萤,你到底能不能意识到我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沈清耀不答反问,“我没有什么评价标准、准入门槛、发展机制,因为我是一个人,女朋友我自己喜欢就足够了啊。”
“怎么办?我拒绝了他,他那么骄傲,肯定这辈子都不会再原谅我了……”顾萤说着就越发崩溃地抱住辛静,在她怀里大哭了起来,“静静,我好难过啊……”
“我觉得我好狼狈,我完全不知道我在做什么,真的,为什么我就不能给他留一个漂漂亮亮、体体面面的印象呢?”顾萤越回想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当然,现在这个结果也在我的预料之外。不过我会尊重你的选择。”沈清耀望着她,双眸幽深似潭,“你所想的问题,说实话我并没有想过,但我必须说,我从来都没有认为你这辈子达不到某种高度,又或者平庸无趣。就像每一个证明都必须包含trivial(平凡的)那一部分才算完整,每个人也都有属于自己平凡的部分,它是必不可少的。你自有你不平凡的一面,只是人对于自己习以为常的东西从来都不觉得珍贵,就像我从未觉得绝对音感有什么大不了一样。我喜欢你蓬勃的生命力,喜欢你逆风奔跑的力量,喜欢你永远都浇不灭的斗志,喜欢你对于数学的热枕和赤诚,喜欢你对我的理解和支持,甚至喜欢你偶尔的中二病,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那么快乐,我真的从未如此快乐过。或许我确实见过很多美丽的蝴蝶,但我只亲眼见证过一次破茧,我认为这才是最美的……”
沈清耀垂眸细细看她,室内昏黄的灯光令她盈满泪水的双眼似琥珀般流光溢彩。
她说着就走进了厨房,大致研究了一下他厨房里的厨具和各种她没用过的先进设备。
“上次没能好好吃一顿饭,这次肯赏光吗?”沈清耀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她。
“好了好了,别哭,别哭,有什么事解决不了跟我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帮忙。”辛静把她抱在怀里,像哄小朋友似的拍着她的背。
顾萤忍不住腹诽:还以为又能吃什么大餐呢……到头来还得自己下厨。
“我讨厌你永远冷静自持,讨厌你永远那么不在意,讨厌你永远那么高傲,讨厌你永远在做最最正确的决定,这衬托得我更加像个狼狈不堪的小丑。”顾萤克m•hetushu•com.com制不住地啜泣着,“你永远高高在上扮演天神,俯视我这样的凡人作茧自缚,我试图用你对我的感情把你拉下神坛,也只显得自己低级罢了……仔细想想,就算你答应了又怎么样呢?我还是自取其辱罢了。”
“沈清耀……呜呜……男神……我真的……好喜欢你呀。”顾萤眼神迷离,口齿不清地呢喃了许多话,唯有这句断断续续的话沈清耀算是听清了。
“谢谢!我……下午还有课,就先回去了。再见,希望你一切顺利。”顾萤匆匆拿过文件夹便逃离似的跑了出去。
“什么?”顾萤趴在他胸口,能够清晰地听到他的心跳声。
“我能拍你吗?”顾萤忍不住小声问他。
顾萤愣愣地摇了摇头,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所以说……现代主流作曲已经朝着噪音化的方向演变了吗?”
“辛静,我大概,误入歧途了……”
“你如果敢反悔,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沈清耀毫不客气地给了她一个警告的眼神,“事不过三,你难道还想拒绝我第三次?”
“整本都是我手写的,想你的时候就写一段,那个旋律会让我瞬间想起很多很多美好的回忆……不知不觉就写了那么多。”沈清耀温和地笑了笑,“这是我二十年的生命里,第一次因为数学和音乐之外的事情感到开心。”
顾萤心中怆楚戚戚,有一瞬间也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梦游?可是她摊开手,看到翡翠平安扣因为浸了掌心的汗而湿漉漉的,通透的翠绿仿若魔咒的渊薮。
“没关系,又卑又亢嘛,我懂。”沈清耀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像。”辛静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又着重补充了一句,“很像。”
顾萤俯身低头,莽撞而青涩地吻在了他的唇上。她唇间的酒气和少女特有的甜美,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酒心巧克力,体温仿佛瞬间拔高了几度,心跳频率乱得不像话,他人生第一次体验到了思考能力的短暂丧失。
“嗯……”顾萤委屈地点点头。
“你这么问,让我想起了一个有趣的问题,你应该听过巴赫的《马太受难曲》,英文名是St.Matthew Passion,来源于德语Matthäus-Passion。你发现了什么?”沈清耀笑着问她。
“嗯……”顾萤移开目光,生怕自己多看他一眼就又方寸大乱。
“到了。”沈清耀在一栋公寓楼前徐徐停下车,愉快地轻声说道,“下车吧。”
“那……你听噪音也能分辨出音调吗?”顾萤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似的,瞪大了明媚的眼睛。
“我一个曾经数学不及格的人,最后都拿到CMO(全国数学竞赛)金牌了,那些说我笨说我不行的人,现在早就不知道在哪里了……”顾萤醉意朦胧地笑着,似乎一瞬间又找回了当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匹夫之勇,“我能怕什么?我还有什么做不到?”
“顾萤,这种所谓的不平等纯粹源于你的假想。”沈清耀静静望着她,“对你而言,什么样才算平等?要我像你其他的追求者一样低声下气地出言讨好,还是痛哭流涕地挽留?你知道我做不到那些。你知道的,这不是因为我不够喜欢你,而是因为我天生不是那样的人。”
“是啊,我从出生到现在,所能感受到的最大的挫败就是你给的。”沈清耀的语气终于还是沉了下来,“我从来就不想做什么偶像,不想做什么男神,更不想做什么月亮,我只是想拥有非常简单的、普通的、纯粹的快乐而已。”
暗蓝色的桌子和深灰色的地毯相映出一种冷淡到极致的氛围,客厅中央的墙壁上挂了一幅Roni Horn(罗尼·霍恩)的几何抽象画。
“真的吗?我不信。”顾萤继续口是心非,心尖已然甜滋滋地漾开了一圈涟漪。
林曼英无数次地怀疑顾萤偷偷谈恋爱,唯有这次是真的猜得八九不离十。
“说实话,我不能。”顾萤背对着他说道,“或许这就叫智商限制了我的想象力。”
“是的。它源自拉丁语中的一个词,叫passio,这个词在整个印欧语系都衍生出了相似的意思,激|情和受难。斯宾诺莎把人的情感分为主动的action和被动的passion,二者的区别在于动机的充分性和结果的完全性,而passion代表了被动受难。”沈清耀耐心地解释道,“可见并非所有的强烈欲求都是你所以为的enthusiasm(热情),很多时候痛苦和激|情本就是并存的,类似于宗教中的殉道者。”
她被酒精壮足了胆子,圈住他的脖颈重新开始亲吻他,从眉骨、眼睛、鼻子一路亲到下巴、喉结、锁骨,直到她开始扯他的家居服才被他按住了手。
“啊?谁啊?我们学校的吗?”辛静一时想不起来,毕竟自己心目中的男神有一大堆,“不是,我不懂,被表白了为啥要哭?”
“哈?哈哈哈……”顾萤讪笑,“男神你别逗我了。”
“妈,我明白了!还有,你不是自己一个人,我一定会努力成为你的依靠!”顾萤信誓旦旦地说道。
“顾萤……”沈清耀终究还是拉回了理智,抬手扣住她的腰,以防她继续胡作非为,“不要这样。”
她尖叫了一声,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全然不知身处何处,立刻意识到自己喝断片儿了。
“顾萤,我告诉你,无论是什么样的男生,都不值得你这样贬低自己。”林曼英气得手都在发抖,“你就告诉他,你这么优秀的女孩子,他不喜欢,有的是人喜欢!”
“哎呀,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件事很复杂,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讲明白……可能我自己都没弄明白。”顾萤抓了抓自己在夜风中被吹得略微凌乱的长发,“算了,辛静,你别管我了。今天晚上你新加的围棋社团不是还要开会吗?你去忙你的吧,我一个人吹吹风就没事了……”
“荷兰有一位著名的作曲家叫Simeon ten Holt(西蒙·霍尔特),他的风格就与先锋派们的做法背道而驰,他自己称之为tonality after the death of tonality(无调性后的调性)。”沈清耀耸了耸肩,“他的作品也因此很容易被大众接受,而不会像先锋派那样对听众的要求门槛过高。”
“顾萤,发生了什么事?”林曼英严肃地打断了她冗长啰唆的话,“是不是谈恋爱了?是不是那个男孩子打击你了?”
“你们ABC(American-born Chinese,指美国出生的华裔)不都很open(开放)的吗?为什么不可以呢?难道还像古代人一样,谈个恋爱就要海誓山盟、一生一世才罢休吗?一辈子那么长,除了数学,没有任何东西是永恒的。”顾萤委屈地撇了撇嘴,忽然抱住他,一用力,霸道地把他压倒在了沙发上,“沈清耀,你不是说你喜欢我吗?你连这点儿小事都做不到,还说什么喜欢我呢?”
“当然是复健啊,主要是锻炼身体,期间拿到了学士学位,拿了一个MAA(Mathematical Association of America,美国数学协会)的Morgan Prize(摩根奖)。”沈清耀简略地描述了一下自己的经历。
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
“好了,你乖一点,以后……”沈清耀突然顿住,恍然意识到或许没有以后了,胸口不由得一阵绞痛,像压了块石头似的窒闷。
顾萤哭得全身都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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